禅宗与道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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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宗与道家(下)
南怀瑾
下册目录:
第二部 道家与道教
一、道家学术思想与黄老、老庄的渊源
二、隐士思想与道家
三、方士的学术与道家
四、关于道家方士学术思想的渊源
五、道家与道教学术思想的内容
六、汉魏以后的神仙丹道派
七、道家与道教宗祖人物思想的略论
八、道教
九、道家及道教思想与中国文化的教育精神
《禅与道概论》后语
第二部道家与道教 一、道家学术思想与黄老、老庄的渊源
(一)道家与黄老
道教,完全是以道家的学术思想做内容的宗教,道家学术思想的内容,也就是中国文化的原始宗教思想、哲学思想、科学理论,与科学技术的总汇,笼络贯串中国文化上下古今的大成。虽然道家与道教,在宗教色彩上,有时混淆不清,但在实质上,道教与道家,却大有异同之处。可是,一般习惯,对道家与道教的分野,区别不清,随便就加它一顶迷信的帽子,把它送入海上三山,可望而不可及,列为虚无缥渺之间了。
关于道家的学术思想,纪晓岚曾经从好的方面来看,评定它是“综罗百代,广博精微”。当然,任何一种学术思想,正如天下事与物一样,都有正反、好坏的两面,道教学术思想,固然广博精微地综罗百代,但它流传久远,加上驳而不纯的结果,便变成“支离破碎,怪诞杂乱”,可是,我们不能因噎废食,就抛弃一个传统文化的无尽宝藏,那是非常荒谬的举动。
现在为了尽量简化地介绍道家与道教,首先须要提出道教与道家的渊源。
道家学术思想的形成,把它简单地归纳分类,约有四个来源所组成:(1)黄、老学术。(2)老、庄思想。(3)隐士思想。(4)方士学术。
道教宗教学术思想的形成,也简单地把它归纳分类做四个来源:(1)渊源于道家学术思想。(2)发生于政治社会的演变。(3)促进于外来宗教的刺激。(4)基本于神秘学术的迷恋。
讲到道家的学术思想,在秦、汉以后,往往以黄、老并称,或老、庄具列,做为道家的宗祖。所谓黄,便是指黄帝;老,当然就是老子,但无论是黄、老并称,或老、庄具列,我们普遍地都知道老子的确算是道家宗祖,如果拉上黄帝做为道家的宗祖,在一般的习惯上,便有信与不信的了。凡是笃信道家的,自然毫无疑议,如果不信道家的,便訾议百出,笑它是不经之谈。其实,笃信道教的,却也未必承认黄帝为道教的创始者呢!究竟黄帝算不算道家的宗祖?而且他取得道家宗祖的资历,又有何根据呢?一般引证古书,号称为黄帝的著述,如医药书籍的黄帝《内经》,以及道家流传用于兵法或谋略学的黄帝《阴符经》等,历来学者,几乎都公认是后世的伪书。除了在历史上,承认黄帝是我们上古民族创建国家,比较有史料可稽的祖先以外,几乎无法证实他有可靠的学术思想流传下来。那么,说黄帝便是道家的宗祖,又有什么理由可以相信呢?其实,这就是我们对于文化历史的观念,向来易于忽略的问题。我们须要了解上古的学者,对于我们远古历史与文化的追寻,要想上溯黄帝以前,除了传说的资料,值得存疑考据以外,实在缺乏文献上比较可靠的证据,为了学术上的谨慎忠实,所以便断定以黄帝为始祖。因此,凡是讲到中国文化历史的渊源,便也都从黄帝讲起了。如果依照道家流传的,所谓值得存疑的资料来讲,我们的民族历史,便可高推到一百多万年前,至少也有十几万年的悠久,似乎有点那个?所以用史笔一判,便很客气地断定以黄帝为开始。道家素以黄、老并称,自认它的学术渊源,是远绍黄帝,这就是表示道家的学术思想,是根据中国上古文化正统传承的观念,并非是故做玄虚的谎言。(南子·修务训》中说:“世俗之人,多贵古而贱今,故为道家,皆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人说。”汉代著《史记》的司马迁,他生在淮南子以后,比淮南子更了解这个思想,所以他在写道家方士的《驺衍列传》中,便说:“先序今而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这就是说明黄帝,是中国学术上共同所承认的文化共祖,岂但只是道家如此而已。
(二)道家与老庄
提起老子,真是一个千古绝妙的人物,我们首先提出司马迁在《史记》上,关于孔子见了老子以后,孔子对于老子所加的评语,也就是后来号称为正统儒家所不肯承认的话,那便是孔子说老子“其犹龙乎?”赞叹他是见其首不见其尾的妙人。
老子,是中国自古以来,隐士思想的总代表,他是一个博古通今,具有十分渊博的学问,而且富于超越尘俗的修养,不求名利的隐君于。。所以到了司马迁为他写传记的时候,也是捉摸不定,只好把那些有关于老子的传说异闻,一概记载上去,做了一篇忠实的报道。至于老子,是否便是李耳、老聃,或老莱子,一概不加肯定。老子其人的妙处莫名,不但司马迁在笔下,已经把他写成神龙见首而不见尾,后来又被人推崇为道家的宗祖,再被道教扯上做教主,登上太上老君的宝座,那就更是神乎其神了。
我们不要忘记,在中国文化史上,把道家学术思想,判归老子的管领范围,那统统是秦、汉以后学者笔下玩的把戏,我们只要留心历史,便知在汉初有名的,用道家思想做政治领导的文、景时代,凡是讲到道家的学术,都是用黄、老并称的。到了司马迁著《史记》,举出他父亲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以后,跟着便有刘歆《七略》,班固《汉书·艺文志》等的著述,不但把周、秦之际的学术分家,使其门庭对立,壁垒分明,而且把道家投怀送抱,确定归在老子的户籍之内,于是后世学者讲道家,便有以老、庄具列的趋向。魏晋以后的道家者流,讲传承的系统,便有谓老子传关尹子与庚桑子,庚桑子传壶子,壶子传列子,列子传庄子等一系列的学术世谱出现了。
其实,无论后世的道家与道教之徒,首先都接受了太史公司马迁父子的说法,先入为主,轻轻地蒙混过去,如果起司马迁于九泉来对话,一定非常可笑。司马迁著《史记》,及其自序之中,都说自己父子的思想,是宗奉道家的思想,而且也很推崇老子。后来班固父子刻意求工来著《汉书》,站在西汉以来儒家的观念,也说司马迁父子是道家的思想,推崇老子,而且有不以为然的按语。殊不知他已忽略了司马迁笔下微言大义的用意,他所说的道家,正是抬出来自上古,中国文化传承“学者所共术”的道统,他只是拿老子来做正面的衬托而已;如果他认为老子就是道家的宗祖,他为什么不专工罗织老子的事迹,为他好好写一篇伟大的传记呢?他能够空前地破格创例,为当世无赫赫之功,而素位而行的孔子写世家,而且写得那么伟大精到,难道就不为他父子所崇拜的老子也写一篇类似世家的传记吗?结果呢?在他著的《史记》里,他很公平的,只把老子归并在《老庄中韩列传》里去,就此一笔带过罢了。这就是司马迁用他习惯的史笔,要人在他全部的著述里,寻出他当时的处世环境;他既不同意于西汉以来,实际是阳儒暗道,却自号称为正统儒家的人物,同时也不同意自秦、汉以后,实际是方士变神仙的假道家的作风。可惜我们后来的学者,既栽在司马迁的笔阵里,又受刘歆、班固等人一再暗示的影响,加上被魏、晋玄谈的陪衬,便把道家的学术思想,扼杀在老、庄的户籍之内,忽略了道家真正的“综罗百代,广博精微”的内容。因此,我们提到道家,便会以老、庄做为中心代表的观念,就此因袭联想而成了。
二、隐士思想与道家
隐士思想,历来占据传统文化精神最崇高、最重要的地位,只是它如隐士的形态一样,一向采取“遁世不见知而无闷”的隐逸方式,所以被大家轻易忽略,而容易忘记。如果强调一点来说,隐士思想,与历史上的隐士们,实际上,便是操持中国文化的幕后主要角色。至于讲到道家的学术思想,更与隐士思想,不可分离。与其说道家渊源于黄、老,或老、庄,毋宁说道家渊源于隐士思想,演变为老、庄,或黄、老,更为恰当。为什么我们提出隐士思想的重要至于如此呢?简单地举出三个理由,加以说明,便可易于明了其中的道理了。
(一)上古历史传说上的反证
我们的历史,自上古以至秦、汉。可称为正史的,除了孔子著的《春秋》,以及春秋的三传(《左传》、《公羊》、《谷梁》)与《国语》以外,便是孔子和孔门弟子参加修整过的五经(《易》、《礼》、《诗》、《书》、《春秋》)。后人有所谓“六经皆史”的说法,那便是说,我们所保留的五经资料,都是具有充分价值的史料,但是,这些都是属于正史的题材;此外,如自古流传,散见于民间及诸子百家的传说当中,所记述有关的史料,是属于历史背景上反证的部分,也不能说毫无采信的价值。相传历史上的隐士,在三代之际,便有许由、巢父、卞随、务光等人,这些人物,大多都是“视富贵如浮云”,所谓敝展功名,薄视帝王而不为的角色;同时,又说他们的学问、道德、人品,都是有超人的成就。正因为他们浮云富贵,敝屣功名,所谓“天子不能臣,诸侯不能友”,因此使我们历史上所推崇的圣帝明王,如尧、舜、禹、汤等人,都为之礼敬景仰有加;换言之,凡是上古的圣君名王,无论为政为人,最顾忌的,便是隐士们的清议与轻视。尤其在野的知识分子,和民间的心理,对于隐士们态度的向背,非常重视,到了秦、汉以后,司马迁作《史记》,特别点出隐士一环的重要,把他和谦让的高风合在一起,指出中国文化,与中国文化人高尚其志的另一面目。因此他写世家,便以《吴太伯世家》做点题;他写列传,便以《伯夷列传》做点题,尤其他在《伯夷列传》中,借题发挥,大发其历史哲学与人生、世事哲学的议论,比他的自序,还要进一层,深刻透露出文化哲学的观点,强调隐士思想的背景,与其崇高的价值。
(二)孔子与隐士的思想
其次,如众所公认我们大成至圣先师的孔子,大家都知道他是一个心存君国的救世主义者,他要面对现实,反对逃避责任,但在他的一生里,却极力赞叹伯夷、叔齐和吴太伯等人的让位逃、隐,推崇他们的人格。他也讲到“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逊”的处世方法,同时提出“宁武于,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的观感等等。这是说明孔子尽管自己具有人世救世的愿望,但对于隐士思想“贤者避世,其次避地”的作法,仍然非常赞同,甚至他有的处世方法,也不得不取与隐士思想雷同的态度。所以在他周游列国的时期,遭到晨门者、荷赘者的讥刺;碰到长沮、桀溺的批评;领会楚狂接舆的讽劝,他只有会心的叹息,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只有在桀溺对他批评说:“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他曾莫可如何地加以按语,才有“鸟兽不可与同群,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的感叹。后来大家便引用他说“鸟兽不可与同群”的一句话,认为是孔子骂隐士们逃世消极的丑陋判语,其实,他说这句话,并非如后世人所想象的那样丑陋与恶毒,他只是说出入各有志,彼此各行其是的感慨而已。因为鸟是飞的,兽是走的,所谓远走高飞的消极者,与积极人世者,彼此都可各行其是;表明他自己,决心走的是人世救世的路线。我们只要一读司马迁写《老庄申韩列传》中,由孔子对于老子的按语:“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给,飞者可以为缯。至于龙,吾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耶?”一段话,便可了解孔子所说“鸟兽不可与同群”的语意何在了。并且由此也可以明白他对于隐士思想的估价,和推崇老子为高隐代表者的表示。因此司马迁写在捉摸不定的老子传里,也就有了“老子,隐君子也”的结论。总之,孔子的思想,与秦、汉前后所号称的儒、道两家思想,他们在原始的本质上,对于“君子乘时则驾,不得其时,则蓬囗以行”的立身处世的态度,是完全一致的,尤其对于“蓬囗以行”的隐士们,和隐士思想,是具有“心向往之”的潜在情感的。
(三)隐土与历史政治的关系
讲到历史政治与隐士的关系,这在我们整个的历史系统里,是一个非常有趣味的问题,只是大家都相沿因袭惯了,谈到历史,不是用一本正经的严肃面孔来读,便抱着疑信参半的态度来研究;可是无论属于哪种方式,对于历史政治上幕后隐士们的价值,都被忽略过去了。我在前面曾经强调说,隐士思想与隐士们,是操持中国文化的幕后主角,但是自古以来,真正彻底的隐士,已经无法确实得知他们的事迹,只有被道家的人们,搜罗一部分,假托一部分,归入若隐若现的神仙传记里去了。我们现在提出与历史政治有关的人物,也只能算是“半隐士”的一样。所谓“半隐士”,就是说他们的生平,或者在前,或者在后,过的是隐士的生活,其余半截的生活,就出山人世,参与现实社会,和实际的政治有了牵连。关于“半隐士”与“隐士”,我们引用宋代诗人陆放翁的一首诗;做为恰当的说明、放翁的诗说:“志士栖山恨不深,人知已是负初心,不须更说严光辈,直自巢由错到今。”他认为真正的隐士,入山唯恐不深,避世唯恐不远;而被人知道出了名的隐士,已经辜负了自己当初逃隐的动机了,姑且不说别有用意的严子陵们,就是许由、巢父他们,被人发现了踪迹,有了“高尚其志”的“隐士”声名,也早就错到底了。这虽是陆放翁有所感而发的话,然而也足以代表“半隐士”们的一般感叹!至于历史政治有关的“半隐士”,例如伊尹、傅说、姜尚,以及间接有关的,鬼谷子、黄石公,与秦、汉以后的“半隐土”如张良、司马德操与诸葛亮。南北朝以后,列入道家人物的,如王猛、陶弘景,唐代的魏征,宋代的陈抟,元代的刘秉忠,明代的刘基、周颠,清代的范文程等等,都是其中的荦荦大者,为一般比较容易熟悉的人物。这便形成中国历史政治上特有的情形:凡在拨乱反正的阶段,或建国创业的时期,身为中国文化幕后的“隐士”们道家的人物,就见危受命,挺身而出,代表一般山林在野的志士们的精神,辅翼命世之主而创造新的时代和历史。到了治平的时期,便又默默无闻,把成果与责任,付之自命为儒生们的手里了。因此,我们要了解,中国历史的演变,及其兴衰成败,成学术思想的关键,几乎有一共通不易的定例:那便是凡当拨乱反正的时期,大多是道家人物与道家学术思想的功劳;到了天下太平,坐而论道,讲究修齐治平之学的时期,就成了儒家的天下了。“隐士”的道家人物们,对于过去中国历史政治具有这样举足轻重之势,除了“通古今之变”,如司马迁等少数人以外,一般人几乎不明实况,所以把真正道家的人物,与真正道家的学术思想,就一直蒙在冤枉的档卷中了。我们姑且举出正反面一、二种历史资料,以便有一新的认识,恕限于时间与篇幅,不能具体地详细讲明。
1.历史上畏惧“隐士”思想的反面
周代:“太公望(姜尚,字子牙,因功被周室尊称为太公),封于齐。齐有华士者,义不臣天子,不友诸侯,人称其贤。太公使人召之三,不至。命诛之。周公曰:此人齐之高士,奈何诛之?太公曰:夫不臣天子,不友诸侯,望犹得臣而友之乎?望不得臣而友之,是弃民也。召之三,不至,是逆民也。而族之以为教首,使一国效之,望谁与为君乎?”
这一历史故事,便是说明姜太公得封为齐君以后,要杀齐国的“半隐士”华士。他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请他三次又不出山,这便使“半隐士”出身的姜太公动了杀心了。因为姜太公是行家,他懂得“半隐士”的利害,又加上他初到齐国,旧有的地方势力,还没有投诚,他决不容许这种不合作的作风养成。所以周公吃惊地问他,你何以随便就要处决一个“高士”呢?他就说出他的意见,认为假使像华土这种人,还要褒扬他,那么,我还要做齐国什么人的君王呢?这真是痛痛快快地说明统治者的苦经,同时,也由此可以了解上古对“隐士”思想的重要性。
其次:在战国末期,齐国派使臣到赵国去,赵国的女主赵威后,在接见齐国大使的时候,还没有谈到正题,赵威后便问了几个有关齐国政治的问题,最后,便说:“于陵子仲尚存乎?是其为人也,上不臣于王,下不治其家,中不索交诸侯,此率民而出于无用者,何为至今不杀乎”?这个外交史上的故事,正和姜太公要杀华士的说法,是同样的观念,可见在春秋、战国时期,当权者对于“半隐士”的畏惧,和惧怕侠义道的情形,是同样的心理。其实,齐国的“半隐士”于陵子仲,已经大非姜太公时代的华士可比,赵威后挑拨齐国大使,也许正是惧怕这个“半隐士”于陵子仲的才能,对于齐国与赵国之间的外交政治上,是一个有暗中左右力量的可怕人物,所以他在急于去掉故国贤人的心理意识上,便冲口说出这种政治心理作战的话来了。
2.历史上尊重“隐士”思想的正面
帝尧想要让位于许由,周初用姜太公的建议,尊重伯夷、叔齐的志节,这些都是大家所熟悉知道的事件。秦始皇一怒而坑不听命、不合作的儒生,因此又大失人心,汉高祖要想换立太子,结果日后用了张良的建议,把那高隐在商山的四皓,素来不理汉高祖的四个“半隐士”,死拉活扯地拖下山来,做了太子的老师。这样,便使汉高祖不能不屈服,只好变更计划,也就不敢再谈换立太子的事了。此外,如历代帝王向山中的“隐士”,动问国家大计的,也例不胜举,有名的如陶弘景,称为山中宰相。因此,在历史文化的著作上,便有上古的“隐士”,秦、汉以后的“神仙”,唐、宋时代的“高士”与“处士”等无位而得高名的称号产生。尤其在宋代,有一类的“处士”,以“半隐士”的姿态而得到一举成名的光荣,致使后人笑他们有“功名捷径在烟霞”的讥刺。以及后来两宋理学家们,讲学不仕的作风,都是由这种传统文化幕后主角的“隐士”流风所造成的。清兵入关以后,英明的康熙,屡开博学鸿辞科来网罗不称臣、不投降的汉族知识分子,也便是对付“隐士”的一个政策。
我们为了说明道家学术思想的渊源,稍微多加牵扯了有关于隐士的问题,暂且到此为止。至于“隐士”思想,在中国文化史上的价值与利弊,一时很难详细来说明,总之,姑且拿老、庄做代表的道家“隐士”思想,与孔、孟做代表的儒家思想来说,他们最高的目的,和最基本的动机,所谓救世治平的宗旨,其实并无两样。所不同的,就是采用的方法与态度,各自别有主张。儒家的孔、孟,他们的作法是积极的强行人世,冀图挽救世道人心;道家“隐士”们的主张,是因势利导,处之于无形。所以道家的方法是用“弱”、用“柔”,结果往往被用错,而致于柔弱不堪,这是它有害的一面。但在好的,有利的一面来讲,它正是《易经》乾卦上。用九”的精神,所谓“见群龙无首,吉”。“龙德而隐者也”。因为它不在任何的那一个交位上,所以它能够绝对的冷静,绝对的客观,在幕后领导九五的变化。倘使它也人了交位,当然便被变道所构,自身难免不受其变,而无补于时艰了。我们研究道家的应用,必须先要了解这个精神,才能谈道家对于中国文化的利弊和价值。
三、方士的学术与道家
在这个时代来讲道家,正当一切的学术思想,都被沉埋在科学的浪潮中旋转,所以一提到“方士”,便使我们有无限的感慨。首先我要为历史上的“方士”们提出申辩,所谓真正的“方士”,也就是我们古代真正的科学家。后来由于受传统文化另一观念所影响,历来自命为儒家的学者,根据有关对“方士”们不利的资料,而将它变成是一个轻薄鄙视的名辞。因此我们历史上的“方士”,与“方术之士”、“方技之士”等的称号,一直被读书的知识分子。视为江湖末技,与跑马卖解(做把戏、变魔术)、走江湖、混饭吃的观念,混合在一起了。其实,退一步说,假使“方士”便是走江湖、混饭吃的一流人物,虽然多少含有混骗的成分,但也不过是“众庶凭生”,为了生活,与那些欺世盗名者相比较,也无什么惭德之处。但最不幸的,正因为我们的历史文化,过去对于“方士”有了这种偏见,就使我们上古发现的原始科学研究,在这种轻视的观点之下,永远被沉埋在“方外”的角落里了。
关于“方士”名称的来源,比较可靠的资料,首先见于战国时代的学者们,特别提出这个名称,但在那个时候,这个头衔,并不含有轻视的意思,只是做为学术技能的特称而已,庄子曾经提出“方术”的名称,也正是说明“方士”是一种有特长学术的人士。秦、汉以后,“方士”之名,渐已通用,尤其在司马迁的《史记》里,写到秦始皇的迷信“方士”而求神仙,汉武帝受到“方士”们的欺骗而到海上求仙,《封禅书》中,用微言大义的笔法描述汉武帝的愚痴与迷信,以及“方士”们诈欺的丑态,于是后世对于丑陋可鄙的“方士”,就因袭观念,不屑一顾了。其实,在司马迁的笔下,对于具有价值的“方士”,只要他的学说与方术技能,足以影响人心,有利于社会的,他并不轻视,更不放过,都分别地为他们一一列传。如属于阴阳家的驺衍,属于医家的仓公与扁鹊,属于游戏人间,以滑稽见长的东方朔,属于占卜的《龟策列传》中的叙说,乃至后来与“方士”合流的游侠等等,无一不尽情描述,择要说明他们的特长与笃行。至于有关于天文、历象研究的专家,更加悉心记载,备极重视。甚之,司马迁自己,正是醉心于天文、历法的研究,换句话说,他的学问的长处,是想秉承儒家孔子的精神,与道家的宗旨,而他渊博的知识,与学术的修养,却很注重天文与历法的探索。我们如果用强调一点的风趣口吻说,像庄子与司马迁一流的人物,才有资格算做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正牌“方士”呢!当然啰,这只能说是偶发而借做比喻的话,不足为训。
(一)有关原始自然科学
由于前面我们简略地讲过“方士”的内情,现在再来归纳一下自周、秦以来“方士”学术所包括的内容,大概便可知道历史上所谓的“方士”,是些什么人物。上古的天文与史官,史官与占卜,本来是属于同一学识范围的职务,到了秦、汉以后,便愈分意专,慢慢形成专家,凡是没有声名较著,或者对于这些学识还未完全博通深造的,便演变流行为“方士”了。于是在后来的“方士”学术中,便包括天文学、历法学、星象学、占卜术等等,关于占卜一门,后来又经分家,有数理推算的占算法,有用卦象或其他方法断事的卜法。所以秦、汉以后,便有龟与策分用的区别,同时也有龟策合一的方法。因为有关天文、历法、星象等学术,必须要以数学做基础,因此,便有数学学术的发展。同时,因为天文、历法、星象等学科,不单是属于技术性质的学识,而且必须要有理论的根据,于是高谈宇宙物理的理论学科的阴阳家们,也就勃然而兴了。这些学术,在秦、汉以后,凡有高明研究的,就显仕于朝廷,正如司马迁所谓:帝王以徘优畜之。凡是声名不彰于世,便流落民间,一一归入“方士”之流了。
(二)有关阴阳家演变为人文科学
我们若要知道在上古时代,有关于天文、历象等的原始科学,何以不能发展,那便是我们自古至今,一贯传统的文化精神,一切都要偏重于人文本位与人生的修养。所以过去的读书人,对于科学的学术,向来便抱有不堪重视的陋习,大家认为那是“奇技淫巧”,不足为法的学术。虽然没有明文规定,类如天文学上的技术等,也与“奇技淫巧”有关,但因研究天文而发展为宇宙物理理论的阴阳家思想,就此断送在这种观念之下,不能在实际的技术才能上,充分加以实验与证明。我们只要明白驺衍倡宇内有九州之说,曾被学者们哄然讪笑的事实,其他也就可想而知,于是由阴阳家的理论物理之学,势必要转入有关人生的研究了。根据阴阳家理论物理的道理,认为人的生命,可以做到不受自然物理规律的支配,能够自己自由地控制生命,或自己再造新的生命。于是便慢慢发展,对于物理变化的寻求,而研究到心物一元的控制方术,因此,便有利用物理的本能,而产生“方士”修炼神仙法术,再综合物理学与化学的研究,便有医药学炼丹术的发明。我们姑且不管“长生不老”的神仙,是否真能做到?至少对于因此目的出发,而形成养生学、生理学、药物学、物理治疗学等的雏形,实在是生命科学的先进,也是为好古者所自豪的了。至于后世与现在为什么反不如其初也?那是我们不长进,不争气的中华民族子孙的责任,千万不要把罪过一齐加在古人头上。同时顺便提起注意,我们所谓的养生学,在它的命名和内容的观念上,却不尽然同于现在的卫生学,所谓卫生,还是消极的抗拒,养生,才是积极的培本。尤其现在的生理学,是根据从死人身体上的解剖,和动物生理的研究而来,因此,它的流弊所及,用在对人体生命的医学观点上,与医事的修养上,看待一个人,也如对待一个动物一样,甚之,把他看成一个唯物机械的死人一样,这正是因为在医药学的本身上,缺乏哲学理论修养的结果。举凡这些观念的转变,如何才能与中国文化的精神合流,都在等待着我们这一代,和后代的努力,承先启后,也是义不容辞的中国文化传统精神的要点。
(三)有关理论物理科学
我们上古文化,有关于理论物理的学说,那便是五行、十天干、十二地支,乃至后来配合归纳,成为《易经》八卦术数一系的纳甲学说。这是先由天文、历象学识的关系发展,到了两汉、魏、晋以后,形成为专门的理论法则。无论天文、历法、星象、医药、炼丹、农业、工艺、占卜的龟策,与选拣阴阳顺逆的“日者”,以及人文科学的种种,或多或少,统统都受到阴阳家术数思想的影响。即如宋儒理学家们,如程颐、程颢兄弟、朱烹等人,尽管排斥佛老,但也始终仍在阴阳家的范围内沐浴悠游。可是,最可惜的,我们过去始终无法跳出这个传统习惯,把它扩而充之,付之于物理与人生的实际体验,用来追究宇宙物质的自然科学上去。因此,许多不懂这些学问的人,不是骂它为迷信,便是骂它为不科学,虽然科学的精神,在于实际的求证,是要把理论见证于事实之间,但如果连这些法则与理论还不懂,就轻易地遽下断言,这正是一种大大的迷信,而且不合于现代科学的求证精神。我个人对于这种观念的答覆,非常简单。第一,凡是一种学识,流传几千年,还没有被完全推翻,其中必然有它存在的道理与价值,况且古人不一定都比今人愚笨,凡是研究这些有成就的古人,也都是第一流的聪明人,难道我们“强不知以为知”,遽下断语,也比古人聪明吗?第二,即使这些学识,完全是骗人的,它能骗了几千年来的聪明人,虽然确是骗术,其骗也相当可观了!你为什么不去摸摸它的谜底,便下此断语呢?求学问的态度,最重要的,是虚心学习,“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们应当深自反省。
总之,有关于周、秦之际“方士”学术的内容,我们可区别为广义和狭义两种,如果从广义的范围来讲“方士”的学术内容,除了前面所列举的种种以外,凡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阴阳家、农家、医家、乃至杂家,都可归纳在“方士”的学术内容里去。倘使只能从狭义的“方士”学术来讲,那便属于专以研究神仙丹药、冀求人我生命的长生不老,乃至进而做到“羽化而登仙”的一些专门学术。不过,我们不要忘记,这种专门学术,也正是世界文化史上,最早期的,对于物理与化学等自然科学,与药物学的创始者,若是妄加轻视,未免太过遗憾了。
四、关于道家方士学术思想的渊源
过去一般研究历史文化学术的习惯,一提到道家,不是想到老子与庄子,便是想到神仙与“方士”,甚之,把老庄、神仙、“方士”三位一体,构成一个“迷离扑朔”的道家形态。每当大家一提到“方士”就很自然地依循传统的观念,认为他们产生于战国时期的燕、齐之间。这批“方士”,大谈其阴阳不经之说,与烧炼神仙丹药之术。因此,流传下来,至于秦、汉之际,服用“方士”的丹药就可以成为神仙,做了神仙,便可以长生不死的观念,就普遍地深入人心了。对于这种观念的信仰,与追求神仙丹药的风气,一直或明或暗地笼罩着中国历史社会,达两千年之久,上至帝王,下至平民,历来都很普遍地受到这种“迷信”观念的影响。大家尽管“口说无凭”,其实都是“心向往之”。在历史观念上,我们都人云亦云,既然认为“方士”是战国时期燕、齐之间的产品,可是,大家都忘记了问一问,为什么在那个时间,只有燕、齐之间,才会有“方士”的产生呢?他们学术思想的根据,难道完全没有可靠的来源,都是凭空捏造,专为欺世盗名而骗人的吗?倘使真是如此,这些所谓的“方士”欺世骗人的谎言与技术,也非常足以自豪了。因为他们不但欺骗过去历史上都属于第一流的聪明人,同时他们欺世骗人的遗风,居然能够一直维持了几千年,这岂不是一件大有可疑的怪事吗?因此,我们就需要把战国时期,燕、齐之间出来的这些“方士”的根源,反复追查一番了。
(一)上古传统文化与周代的道术
讲到上古文化与道术,自魏、晋以后直到现在,始终存在着两种观念,一是相信传统的历史,绝对崇古而信古的;一是怀疑古代历史的传说,尽量想在古人留下的文化遗迹里,寻找证据,推翻旧说的。时代愈向后来,距古愈远,疑古的观念也愈加浓厚与兴盛。文化与历史,事实上本来是不可分离的一体两面,我们自古以来,素来传说的上古历史,往往是与远古史合一的。但是对于远古史只有传说,有关远古正确的资料太缺乏,所以抱着“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态度如孔子,他在整理远古与上古文献的时候,十分谨慎地删定《书经》,断自唐虞开始。关于唐虞以上五帝的传说,只有散见在《大戴礼》与《春秋》的附带叙述之中了。那便是虽然好古而不疑,到底还是需要采取可以徵信的资料,因此以虞、夏做为断代的开始。后人再退而求信,便以夏、商、周三代做为标准可信的史料。不过,到了近代和现代,有的采用西洋文化与史学的观点,对此也表示怀疑了,那是另一问题,在此暂且不加讲论。但从孔子开始,虽然断自唐虞为准,而在周、秦之际,诸子百家的传述著作中,仍然存疑存信,保留许多自远古与上古相传的历史资料,后来就为道家与道教的思想全盘接受。而且自两汉以来,从事传经注释的儒家学者,在他的注经观念中,也有许多地方明贬暗褒地保存这种传统的思想。究竟我们的远古与上古的文化史,应该确定是如何如何的,我现在站在道家思想的观念来讲,实在很难说。
那么,我们现在再来看看自称为继孔子著《春秋》后,五百年来的第一人,而且还是极其崇拜孔子的历史文化哲学思想家司马迁,在他的著作--《史记》的思想系统中,了解一下他对于上古文化史的看法。他虽然在《伯夷列传》上提到:“夫学者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诗书虽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但非常显然的,他在孔子所传述的六艺以外,仍然不能忘情于其他“极博”的古籍上的传说。所以他在写帝王的世系时,就要为五帝作本纪,而且首先提出黄帝,比起孔子保存三代可以征信文献的观念,又是另一的态度与看法。所以,他在《五帝本纪》的“赞”里说:“学者多称五帝,尚矣!然《尚书》独载尧以来。而百家言黄帝,其文不雅驯,荐(与缙通)绅先生难言之。孔子所传宰予问五帝德及帝系姓,儒者或不传。余尝西至空峒,北过球鹿,东渐于海,南浮江淮矣。至长老皆各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总之不离古文者近是。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顾第弗深考。其所表见,皆不虚,书缺有间矣其轶乃时时见于他说,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维为浅见寡闻道也。余并论次,择其言尤雅者,故著为本纪书首。”在他的《五帝本纪》“赞”里,我们可以看出以他考察所得的结果,“长老皆往往称黄帝,尧、舜之处,风教固殊焉!”,是说明民间老前辈们的传说,处处都提到黄帝,同时,尧与舜的地方,文化风俗的教化遗迹,也各有不同之处,并不完全一致。其实,不但尧、舜的风教,各自代表不同的时代与地方的背景,就是尧、舜、禹三代的风教,也各自不同,并非完全是一贯的传统的,何况夏、商、周呢!
司马迁在《史记》里,虽然提高了历史文化年代的观念,然而后人崇信上古传说的,还是觉得不满足,所以在唐代,便有司马贞为《史记》作补直,根据道家传说,又写了一篇《三皇本纪》,更从黄帝以上,一再向上高推。如果再看更晚的历史学家,他们采用道家对于历史文化演进的观念来讲,从三皇以下,至伏羲画卦,再降到五帝的开始,少说一点,已经有十二万年的历程,多说一点,可以远推到一百多万年前。后来宋代的邵康节,著《皇极经世》,创立对历史演变的一种新算法,使用他自己得自道家思想的律例,裁定自三皇到唐尧甲辰年止,共该为四万五千余年。我们如要了解道家的文化思想,要了解中国文化历史旧说,请看这些所例举的少数资料,不知大家作何感想?当然啰!你也可以说它为荒谬不经之谈,这是你个人思想上的自由,谁也不能随便说一个“不”宇。
好了,现在我们可以回转来采用司马迁的办法,虽然“载籍极博,犹考信于六艺”的精神,再来大体而广泛地讨论一下六艺--五经的资料,便可了解上古文化思想,与道家学术的渊源了。不过,我们现在只就六艺有关的五经现成资料来讲,既不管它内容考据的真伪问题,也无法仔细讨论,只是讲其大略而已。有关五经文献的文化思想,最主要的两部书,就是《易经》与《书经》。自汉、魏以后,提到五经与文化史,大体都以《易经》做为“群经之首”。因为历来传统学者,认为中国文字与文化学术的起源,都在伏羲画八卦,为有书契的开始,《易经》就是从八卦的演变,进为文化学术思想的一部书,它与医药等术书一样幸运,在秦始皇烧书时期,被认为是属于卜筮一流的术书,所以没有把它烧毁。《易经》学术思想的发展,据历来传说,有连山、归藏、周易等三种易学的流派,然而连山易与归藏易,原始确切的陈迹久已难寻,我们所流传的《易经》,只有《周易》一书,那么,没有被秦始皇所焚烧的,就是这部《周易》?或是三易统统未烧?其中又是一大疑问了。现在暂时不讲这些问题,只是根据《周易》来讲伏羲画八卦以后,上古文化演变的路线。
八卦,原是以八个符号来表示物理宇宙的图记。其中含有阴阳互变,用来归纳万事万物变化的迹象,因而产生八八六十四卦,做为分析归纳人事物理的法则。它与黄帝时代所发明天文上的天干、地支符号,与唐虞以后而历夏、商、周的五行术数一”样,由上古伏羲时代而经五帝至三代,都是各自有其独立的系统,各自代表上古氏族社会的地区文化,与时代文化的异同,原来并不一致。把八卦、五行、天干、地支,完全综合融会起来,加上天神与人事合一的观念与计算方法,因此演变为中国原始的物理理论科学,同时又变为神秘而类似宗教性的学术,实在都是两汉学者与道士们的杰作。复因此而成为占卜、谶纬等术的泉源,更使易学半明半晦,永远人于秘发之林了。可是,我们根据《周易》的研究,却又另外发现一个问题,那便是由上古圣人伏羲所画八卦的易学,经过周文王的造辞,与他儿子周公的解释,把这类原始宇宙物理理论性的学术内涵,取用了它大部分的内容,变为发扬人文道德,奠定伦理标准的人文思想了。后来历经五百年左右,孔子又继文王、周公以后,研究《周易》,更加融会贯通的,用它来说明人事哲学的原则。于是,后世言《易经》,便有理、象、数的分途之学。以专讲人事道理的通义的,就归之于易理的范围,以专究天文、物理、生理等阴阳变化的,就归于象、数的范围;讲象、数,独推道家,言事理,兼及儒家,这便成为魏、晋以后道家学术思想,与修道理论的哲学根据。换言之,秦、汉以后道家学术思想,由科学而哲学的根据,实在是从《易经》学术的源流而来,也可以扩大地说,是上接伏羲、三皇、五帝的传统。但是,我们在《书经》(《尚书》)所载三代以来的文献中,除了一篇《洪范》,提到五行的思想以外,实在再找不出更多有关于《易经》的资料,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也就是在讨论春秋、战国时期学术思想,必须要追踪寻求周代以上文化来源的问题了。
我们都知道中华民族文化的发源地,先由西北高原开始,逐渐向黄河下游发展,到了三代以下,便形成中原文化。这一系统文化的老祖宗,大致都上推自伏羲画卦做开始,以黄帝轩辕为中心,终以文王演绎八卦的《易经》哲学,奠定自伏羲,经黄帝,至于文王一系的学术思想,发源于西北高原,展开于黄河流域中心地区的文化。我们姑且假定一个名辞,叫它为《易经》学系的文化学术,或者称它为中国上古西北高原的文化思想:前者的名称,是以经学做中心,后者的名称,是以地理历史做代表,它与孔子所搜集编著三代政治历史资料的《书经》(《尚书》)文化,俨然是两个系统。因为《书经》所保留政治历史文化的资料,自唐、尧、虞、舜、夏禹,至商汤而至于周代的文化,除了经过周公的融会而集其大成,制定周代的礼、乐、文教,刑政以外,从三代以至于商汤,大致都是起自黄河中心流域东北方的文化思想,所以我们也可以叫它为《书经》学系的文化学术,或者称它为中国上古黄河中心流域东北方的文化思想。
我提出这个对于上古文化,经历三代而到周、秦之际的两大观念,也便是说明在春秋、战国时期,虽然诸侯各国的文化学术思想,是宗奉周室的周制,而因各自秉承宗族文化的传统不一,仍然有各自为政的精神存在。再由周代而远推上古,前从唐尧、虞舜更加上潮,后从夏禹一直到周代建国,显然是各有它承继的体系,因此更可了解中国文化的统一,都是秦、汉以后的事实。至于周、秦以后道家学术思想的内容所属,与燕、齐“方士”学术的根源,却与上古西北高原文化,自有息息相通的关系。如果忘了这个历史演变的陈迹,对于道家学术思想,当然就有陌生或无因而突起的感觉了。至于后世以孔子做代表的儒家学术思想,偏重于人文道德伦理的文化,实在是受周公礼、乐、文教、刑政思想的影响,渊源于《书经》的三代文化而来。这在孔子之孙子思所著的《中庸》里,也很明显地说:“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便是很好的说明。孔子的晚年学易,大体仍然纳于人文的规范,依然是循文王、周公的思想路线而发展。
讲到这里,我们顺便一说伏羲、黄帝等,有关于上古文化学术思想的资料?以供研究者注意:
根据旧史的记载,伏羲生在“华胥之渚”,后来定都于陈。所谓“华胥”,就是陕西西安附近的蓝田县。所谓陈,就是河南开封区域。伏羲以后的神农,旧史称为炎帝的,他出生在姜水,后来便继伏羲而都于陈,再迁山东的曲阜。所谓姜水,就在陕西的歧山县西。伏羲是渔猎社会时代的领导者,神农是农业社会时代的领导者。渔猎社会的生活,是由西北高原向黄河上游流域发展的过程。农业社会,自然必须步入平原地带为适合,这便是由伏羲到神农时代,文明进化的必然情形。
至于黄帝轩辕时代,文化文明,已经进入初期集成的时期,也就是后世判断历史文物,裁定上溯始于黄帝的原因。黄帝生于“轩辕之邱,因名轩辕。”所谓轩辕,就是河南新郑县西北,后来因蚩尤的作乱,炎帝神农氏族的衰败,黄帝首先发明训练动物,如熊、虎等猛兽作战,我们借用一句现代化的术语来说,他建立一支动物的机械化部队,在(皈泉)河北保安县,先打垮了暴虐无道的“榆罔”,又在察哈尔涿鹿县东南的涿鹿之野,再打垮了蚩尤,因此便受诸侯的推尊为天子,继炎帝神农氏族而治天下。
中华民族文化共祖的黄帝,在草昧初创的时代,真有无比的伟大,他不但征服了蚩尤,平定天下之乱,在他的手里,还建立了中国原始自然科学的规范,他发现磁场的功能,做了指南车,建立中国天文、数学的规律,为古今中外自然科学史上古发明的先锋。他创造占星术、天文仪规,作盖天仪,测定风向以候气象,创建历法,以定时间与日月在天体运行的标准,同时命大挠作甲子与奇门遁甲之术,建立天文与宇宙物理理论的学术,他研究医药,作《内经》,作交通工具的舟车,制定衣服的制度,以及确立建筑、货币,与划分土地,确定地方政治制度等工作。讲到自然科学,便使我们有无限的感慨,我们要知道,在科学史上,以及科学的学识上,向来便以天文学为先锋,数学为基本。而我们由老祖宗黄帝手里发明天文与数学以来,素来在科学史上,被认为是科学的先进,但到了近代和现在,不要说国内高级学府,没有一个像样的天文系,同时也没有一个真正能够赶得上时代的数学系,致使我们身为天文、数学的原始先进国家,变成完全外行而无知的落后民族,使我们面对列祖列宗,真有无地自容之处,更何况对于中国固有,而后来属于道家学术范围的天文等知识,试问真知道的能有几人?岂不令人兴叹吗!黄帝不但建立了中国原始科学文化的体系,他同时创造文字,发明正音乐乐律的律吕,制作度、量、衡,建立政治体制,而且首先设立“史官”的制度。总之,黄帝的功德太多,凡是上古一切文化文明的好处,根据旧史上记载的观念,统统都归之于黄帝,此所以司马迁所谓:“黄帝,学者所共术”确有原因的。
我们对于黄帝,除了根据现成的史料,简单地作了上面的介绍以外,且看道家方面,对于黄帝的传说,更可了解道家的学术思想,是如何秉承上古传统文化的来源了。道家者言,除了如上述所说,对于黄帝的伟大,备加推崇以外,他们还说黄帝曾经拜过七十二位老师,遍学各种学问,最后西上甘肃的崆峒山,问道于广成子,后来又到四川峨嵋。广成子才传他的道,因此便普遍传说黄帝问道于崆峒,得道于峨嵋。但要记住,由于这个传说,黄帝的功业,是起于黄河平原的东方与北方,而他的文化学术思想,主要的,是得之于西北高原的系统。所谓广成子,是道家共奉的上古神仙?究竟有无其人,姑且不谈,然而道家人物的名号,也和佛家菩萨的名号一样,往往名号是代表一种内容的,那么广成子,便是集其中国文化大成的意思,这与“黄帝,学者所共术”的观念,就不谋而合了。
黄帝自得道以后,活到一百十一岁,共计在位的期间一百年。后来因修道有成,便在鼎湖白日飞升,上天而做神仙的共祖了。他是乘飞龙而上天的,所以有许多臣子,都攀住龙须,跟着飞升,也有少数攀不牢的,便在半空中,还坠入间了,因此,后来便有“攀龙附凤”的术语,用之于君臣风云际会的颂称。我们听了道家传说这则神话故事式的黄帝史,当然是“碍难置信”。而且司马迁在《史记》上,又明明记载“帝崩于荆山之阳”,“葬桥山”,就是陕西“桥陵”。可是史书上又说:“帝采首山之铜,铸三鼎于荆山之阳,鼎成,崩焉。其臣左彻取衣冠几杖而庙祀之。”如果照此一说,对于黄帝的死,又是一个谜了。这些我们都可不管,无论如何,道家这种传说,向来便是对于功德永垂人间者的尊崇与封号。凡是德在人心,功垂千古的,他们大多都把他列入神仙范围,因此影响后世儒家对于忠臣孝子,节妇义夫们的庙祀,乃至传统文化观念所谓“聪明正直,死而为神”的精神,透过这个观念,我们便可了解道家说黄帝是“鼎湖仙去”,作为天上神仙共祖的说法,是具有无比的崇敬与仰慕的深情,岂可一律视为谬论吗?
我们由伏羲画卦,讲到神农而至黄帝,已经大体说明上古西北高原的文化系统,那便是属于《易经》学系的学术思想,由宇宙物理的科学而到哲学的,也正是中国原始文化的这一系,后世道家学术思想渊源的系统,时代再向下来,便是尧、舜、禹三代的文化了,这个时期的学术思想属于《书经》学系,也便是黄河中心流域的东方与北方的思想系统了。
帝尧,是黄帝的曾孙,生在丹陵,后来迁移到山西太原附近的祁县。十三岁,便佐帝挚封植,有功而受封在山东的定陶。到了十五岁,复封于河北保定附近的唐县,所以后世便称唐尧。十六岁,践天子之位于山西的平阳。根据《尚书·尧典》,帝尧为政的第一政务,就是整理天文与历法,也便是形成后世文化与历史“正朔”的观念。换言之,帝尧为政的方针,在针对农业社会的基础上,仍然着重于天文、历法等属于自然科学的建设,用它与人文文化的建设,同时并进的。当时辅助帝尧行政的,便是他所选拔的虞舜。虞舜辅助帝尧,整理天文、历法,创建礼、乐、文教、刑政等许多规模与制度,同时又整理自上古以来的自然科学,与人文文化有关等要务,相似史书所载的,黄帝许多施政的方针。可是在这个时代,中国有了洪水之患,所谓“浩浩怀山襄陵”的状况,是惨不忍睹的局面,先后连续约达一、二十年之久。所谓“怀山”,就是说把高山拥抱在大水的怀里;“襄陵”,是说淹没地面,至于高原的丘陵地带。这样大,而且持续多年的水灾,给予中国三代以上的灾祸,它的惨酷,不待言而可知。后来经过夏禹的努力,开山浚川,才将洪水的灾患,变成全国的河渠水利,于是夏禹的成绩,不但功在当时,而且德及万古,因为真正中国文化历史,由上古到大禹治水的成功,才算正式奠定中华民族以农业立国的坚强基础,有了原始农业经济的成就,才能完成夏、商、周三代确实建立中国文化的系统。虽然,古代历史的记载,以无上崇敬的笔调,写出尧、舜奠定文治的功勋,但详细研究尧、舜史迹,以《尚书》的《尧典》、《舜典》做为中心的史料,自然可以看到都是由于大禹治水的成功,才能完成尧、舜相承文治的大业。所以孔子说:“禹,吾无间然矣!”他的确够得上如孔子所说的是无话可说的圣人了。讲到大禹治水,以及中国的水患与水利,顺便提醒一句:中国几千年来帝王时代,首要的大事,便是对于黄河水患的防治,与长江水利的开发。尤其是黄河水患,在历史上,小的水灾,至少不出十余年,大的水灾,至多不外三十年,必定会造成黄河下游流域的中原地带等区域的灾害,历代真正具有救国救民之心,抱有经纶济世之志的学者,都想继续大禹治水的功业,要完成大禹未奏全功的建设中华民族的大计。宋代以后,号称儒家有理学家们,属于事功学派的,他们都想在全国的河渠水利上下工夫,做为实际治平学问的目的。然而河患与水利的开发,毕竟没有完成大禹的志业,希望我们这一代的青年同学,凡做事业,应当效法大禹的精神,真能做到为国家民族建立一番伟大的事业与功勋。
大禹,是黄帝的玄孙,因有平定全国的水灾,整治水利的大功德,便受舜的禅让,继承天子之位于战国时的韩国,就是山西平阳附近的安邑。这便是上古史上有名公天下的样让时期,也就是尧、舜、禹三代的丰功大德。同时,也自大禹以后,便形成夏、商、周三代文明的开始。由伏羲画卦,经神农、黄帝而到尧、舜以后,大禹是中国上古建国史上划时代的人物。非常遗憾,也很不幸的,在民国初年以后,有些学者,无形中受了外国人有意造成侮辱中国历史文化的观念,否认尧、舜、禹的史迹。认为尧、舜。禹等并无其人其事;尧,是香炉的象征;舜,是蜡烛台;禹是一个大爬虫,像这样自己对祖先历史文化,自加侮辱的新观念,使我们讲起来,实在大有“亲者痛而仇者快”的感慨。殊不知中国人的点香用香炉,点烛用蜡烛台,那是汉、魏以后,随佛教传入印度习惯的转变,三代以上,香炉与蜡烛台,根本没有发明,我们所看到的香炉与蜡烛台的形式,都是唐、宋以后的形态,甚之,还要迟一点,怎么可以把尧、舜、禹三个字的象形,硬拉下到千载以后,比做宗教仪式用的工具呢!现在我们约略讲过《书经》文化系统,尧、舜、禹前后的简介,也就是说明这个时期的文化源流,都在中原地带,流布在黄河中心流域的东方与北方的情形,并且便是附带而简要地说明中国上古人文文化建立的系统。
至于大禹如何划分九州,自有《书经》所保留《禹贡篇》等历史资料,我们不去管它,现在要讲的,是道家学术思想,如何与三代以上的文化接流的问题。大家都知道,当尧、舜建国初期的大事,首先的工作。除了建设天文、历法等具有如现代所有科学建国的精神外,同时,对于人文文化的建设,也正如《易经》所谓建立一种“圣人以神道设教”,类似宗教而富于哲学的规模,后世道家、儒家的“天人合一”思想,都是由这种历史文化的资料而形成。尤其在大禹治水的阶段,除了《书经》等属于正史传记的说法,只是列述许多可征可信的史料外,对于怪诞不经的传说,早被删除,概不采纳,可是在上古的民间相传,后来成为道家与道教的传述里,便大有不然了。道家从《易经》文化系统的立场,传述大禹治水的成功,因为他接受上古仙人(隐士)的传授,还得自黄帝所传的河图易学,真正善于运用阴阳八卦、五行、干支等天文、物理的学问,才能治平了亘古以来的水患,所以认为大禹的事功成就,也便是道家正统学术精神的结晶,他们相信千古疑书的《山海经》,而且也推崇《山海经》上所记载,山林川泽的神异怪物,确是具有神圣的神秘东西,这些半类妖魔鬼怪的事物,都被大禹的道力所降伏,而且听命于他,被他所用,因此他才能奏此大功。总之,道家认为大禹的成功,“此乃天授也”。到了道家的学术,再转变而落到道教的手里,那就更不同了,道教除了全盘接受道家对于大禹的说法以外,认为他即是继承天命的圣人,同时,也是黄帝以来先圣流传下来,所有神仙法术的继承人。大禹治水的成功,是因为擅长符箓等法术,他能遣使六丁、六甲等天上神将,他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凡是一切极尽神秘、怪诞、荒谬的能事,也都一齐套在大禹的头上,因此而形成大禹与道家、道教的因缘,特别深厚。这便是说明春秋、战国以后,道家的学术思想路线,是上接伏羲、黄帝以后,《易经》文化系统,与《书经》文化系统,融会有关的渊源。
其实,自大禹治水之后,使夏代后裔,延续天下的治权,达四百余年之久的文化,那便是夏代以真正农业立国的文化。因为他是秉承上古以天文、历法等原始宇宙的学术思想,用金、木、水、火、土五行变换的物理原则,配合农业社会的人文文化,因此而形成夏代的文化精神,是崇尚朴素笃实的本质,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夏尚忠”的文化精神。到了成汤革命,灭掉夏朝末代的暴君桀以后,建立商汤六百余年的文化,一变夏代文化朴实的形态,偏向于天道的观念,走入“以神道设教”,类似宗教的精神,因此便形成殷商时期,历史上有名的“殷尚鬼”,崇信鬼神意志的文化精神。这个属于《书经》文化系统,一变再变,一直到了西周文王兴于陕西,他承继西北高原传统,赐经》文化的系统,参酌古今之宜,演扬易学而成《周易》一书的基本学术思想以且;再经过他的儿子周武王的革命成功,周公旦的扩充《易经》学系思想,融会三代以来人文文化,与部分承继殷商天道鬼神等的思想,才得完成周代礼、乐、文教、刑政等人文文明的大系。换言之,到了周代,才算是综合上古以来,所有文化的大成,是后来为孔子所赞颂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文化精神。因此,我们可以在《易经》、《书经》以外,看到《礼记》、《春秋》中许多属于《易经》学系,也就是后来儒道两家共同宗奉的学问,如《礼记·月令》等--春秋工制、月令、历法,与灾异、天象示变等的观念,有关于《易经》象数的学术思想。
但是,我们这里所谓的周代文化,是专指中央天子的周朝文明而言,后来在春秋、战国时期,是属于鲁国文化的系统。如果研究诸侯各国的文化学术思想,那就各有异同,并不一致,彼此之间,都自保留有他祖先氏族传承的文化精神。例如,神农的后裔,封在河南的焦城。黄帝的后裔,封在山东济南附近的祝(长清县)。帝尧的后裔,封在河北的蓟(就是清代的直隶顺天府的大兴县)。帝舜的后裔,封在河南开封附近的陈(陈州)。大禹的后裔,封在开封附近的杞。殷商后裔的贤人微子,受封在宋。另一殷商后裔的贤人箕子,因献洪范而被尊为不臣之敬,受封于朝鲜。这些诸侯的分封就国,都是上古与三代的后嗣,并非一律都是周室的功臣,而受到分封的爵赏。这是周朝文、武、周公的德政,也便是中国历史文化传统的精神,所谓“兴灭国,继绝世”伟大的文化思想。其次,周室所分封功臣,从其师尚父(太公吕望)为首,封于齐,周公封于鲁等等,所谓“兄弟之国,十有五人,同姓者四十余人。”这样便是周代分封诸侯而建国的“封建”局面,大有不同于欧洲上古的“封建”制度,如果把东西两方“封建”不同的观念,混为一谈,必须要加甄辨。而且我们不要忘记,由周初分封建国,直到春秋战国的七八百年间,中华民族的文字、言语,并未统一,诸侯各国的文化学术,也各自保有他的传统,等于我们几千年的文化,虽然国家一统,而各地方的风俗、习惯、方言,在其同中也各有其异。所谓“书同文,车同轨”的混同局面,在秦、汉之间,才得正式完成。
因此我们读周、秦之际的诸子百家之言,凡有关于道家学术思想的典籍,大多都如司马迁所谓:“其文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便是因为方言的不同,文学的格调没有统一,所以便被秦、汉以且自称为儒家的文人,一笔勾销,认为不值一顾了。其实,道家的学术思想,是偏向于自然科学理论的成分居多,不像儒家的学说,是偏向于人文思想的成分为主。凡是近于自然科学的著作,必然缺乏文学修辞优美的情调,有关人文学术的,无论如何浅薄,它与文学毕竟不可划分。道家“方士”学术思想,以及诸子百家有关于原始科学理论的学说,就在这个原因之下,被断送埋没在“异端”的学术罪状之中,达两千余年之久,我们只要留心历史文化的史料,这个问题,就会容易明白。例如比孔子还早一点的管子,在现在所流传他的著作之中,不论真假的成分有多少,即使认为十分可靠的几篇,仔细读来,仍然不同于鲁国文学的笔调,这是代表齐国人文学术思想的一部书,犹如《晏子春秋》一样,都具有齐国文学的笔调,在另一方面,司马迁说齐民“阔达多匿知”,庄子在《逍遥游》上,也提到齐国的学术思想中有一本怪书,叫做《齐谐》,他又自加一句注解说:“齐谐者,志怪者也。”换言之,《齐谐》这本书,是齐国人专门集记希奇古怪的奇谭。由此可见齐民,阔达多匿知”的地方性,是由来如此,因此后来中国文化,用来批判不经之谈的评语,便有“齐东野语”的名辞了。其次,例如《墨子》一部书,因为墨翟本人,生活长大在宋国,他受宋国的学术思想影响最深,所以他有类同宗教信仰的崇尚“天志”,而同时又相信鬼神的权能,这些便是受到宋国传统,殷人尚鬼、信天、文化等思想影响的关系。至于他有苦节劳形、摩顶放踵以利天下的学说与作风,那是继承夏代大禹的精神,可能也有受到宋国的邻封,夏禹之后杞国思想的感染。当然,我说这些,都是十分可能,而且是有理路可寻的事,并非就是定案,因为生在两千余年后的今天,高推古代的情形,时间、空间的环境迁变,绝对已非当时的面目,虽然大家采用书本的资料作考证,也是不免出于臆测。“尽信书,不如无书”,所以不能完全作为肯定的理由,至于曾子、子思、孟子、荀卿一系列的思想,当然是孔门以后的鲁国文化,与鲁国文学的正统。其他如老、庄,是南方楚国文化的情调。兵家著作如孙、吴兵法,是战国时期齐国的传统学术思想,与齐国文学的进步与升华。另如纵横家、法家、名家等学,大多都是秦、晋之间后起的思想,司马迁所说:“三晋多权变之士,夫言纵横强秦者,大抵皆三晋之人也。”杂家的学术思想,与秦、晋、齐、楚有关,也可以说,便是秦、晋、齐、楚学术思想杂集的回旋。阴阳家言,当然就是燕、齐“方士”学术的源流。我们了解了这个春秋、战国文化学术的大势以后,对于其中如何形成为中国文化主流的儒家,姑且另作讲说。其余如阴阳、兵、农、医、老、庄、杨朱、墨子、名、法、纵横、杂家等,综错交罗,互相为用,便成为战国到秦、汉以前,统统归入道家学术思想的范围了。
我们讲述道家的文化学术思想,不厌其烦由周、秦以前,再向上溯,大而言之,是为了说明中国文化的传统渊源,以及追溯道家文化思想,实为源远流长的主旨;小而言之,也便是说明周、秦以前,儒、道本不分家的关系。另一方面,也就是说明道家的文化学术,乃是继承夏、商、周三代以上,中华民族发源于西北高原的《易经》文化学系。至于战国前后,变成南方楚国文化的老、庄思想,是其余波的流荡而已。自孔子一系的儒家文化学术,是传承三代以下,起于中原与东方、北方的《书经》文化学系,到了战国;秦、汉以前,便成为鲁国文化,孔、孟思想的中心,所谓继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传统。总之,用于人文社会,有关礼、乐、文教、刑政的学术,儒家《书经》文化系统,犹如堂堂之阵,正正之旗的正规军。用于因应时变,藉以拨乱反正的,道家《易经》文化系统,才是出奇制胜的奇兵,这也便是中国文化历史上有名的“外示儒术,内用黄老”君师之道扼要的说明。
(二)战国时期北方齐鲁燕宋的文化背景
首先要郑重声明,凡是要研究秦、汉以上的历史文化,千万不要忘记,那个时期的历史背景。我们粗看起来,周、秦以上文化学术的形态,固然是继承三代以下的一贯传统,到了周期,才算完成建立一个人文文化具体的成型,但是我们总要不忘历史的发展,不是空中楼阁,无因而来的、当春秋、战国时期,所谓分封建国的诸侯之邦,因为各有历史渊源的背景,与地理环境的不同,所以凡是有关构成各国文化的条件,如言语、文字、风俗习惯、政治方式、财经措施、交通形势等等,大体都是各自为政,并没有像秦、汉以后的统一。我们只要大概没有忘记历史上的记载,自从秦始皇开始,才渐使“书同文,车同轨”,才有废邦国而建郡县的统一制度,就不至于把秦、汉以上的地理文化不同的观念,随便忽略过去。而且那个时候,所谓中央政权的周天子,他为共主的帝王制度,既不是秦、汉以后帝王体制的形态,也不是三代以前的情形,只要大家研究一下三礼(《周礼》、《仪礼》、《记》),便自然会明白了,现在我们要讨论的,是专对有关天燕、齐之间“方士”学术来源的问题,因此,先从齐国说起。
凡是读过历史的,都知道齐国是太公吕望(姜尚)之后。姜太公吕望,是三代以前炎帝神农氏的后裔,到他的时候,已经算是东海上人。他与祖先的传统文化,与他的学术思想,是属于周、秦之际“隐士”思想的道家一系。他在困穷的环境中,过了几十年的苦难时间,到了八十岁左右,才遇到文王,后来以兵谋奇计辅助武王,完成周室革命事业的成功,他是周初道家学术思想的代表者。周武王为了酬谢他伟大的功勋,封他在齐建国,《史记·封禅书》说:“齐之所以为齐者,以天齐。”但是那个时候的齐国,并不是好地方,不是春秋、战国时期的齐国可比,而且还存在着原来的地方恶势力。所以太公望在受封就国的路上,也有懒得到差接事的意思,好在靠一位旅店的老板,启示他一番话,他才马上赶去,建立了齐国;当然,这个旅店老板,也应该算是隐士之流的人物,他到齐国施政的首先要务,便是开发经济财政的资源,发展滨海一带的鱼盐之利,所以我们要讲盐务财政史,姜太公吕望,应该算是一位祖师爷,至于有关太公吕望的学术思想,在此不必多讲,我们只要研究一下兵家,与谋略家所宗奉的《韬略》一类的书,与道家、兵家共同推重的《阴符经》等,大概就可以得其眉目了;不管那些典籍是否为后人假托太公之名而著的伪书,但“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兵家思想,系出于齐,这是大概不会有问题的。齐国的文化学术,既是秉承大公吕望的道家学术思想而来,所以他与鲁国传承周公学术思想的系统,就大有异同了。司马迁说过,他曾经游历过齐国,以他观察的结果,便说:“自鲁适齐,自泰山属之琅讶,北被于海,膏壤二千里,其民间达多惹知,其天性也。”他所谓惹知,应有两种解释,其一:等于现代语所说有深沉保留的智慧二其二:也可以说富于神秘性的知识。所以战国时期的“方士”,如名助公卿,诸侯争相迎致的邹衍等人,都出在齐国,秦汉时期的“方士”神仙们,也多数出在齐国。同时因为齐国,自太公望开始,发展了渔业与盐务,所以它在春秋、战国的时期,隐然便是当时中国经济、商业的中心地区,等于唐代的扬州,清末民国的上海。
文化与财经,本来便有不可或分的关系,所以到了春秋时代,便有齐相管仲经济政治的思想出现,大讲其“仓禀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屏”的至理名言了。齐国因为经济的繁荣,文化学术也特别发达,因此而成为诸侯各国之间,彼此文化交流的重镇,所以战国时期的名儒学者,大多数都到过齐国,想求发展,犹如现在世界各国学者,多数都想到美国求出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古今中外,如出一辙,这也是贤者难免的事。例如孟子、荀卿,都与齐国有过莫大的因缘,这岂是偶然的事吗?而且孟子与庄子,都是先后同一时代的人物,他们在学说理论上,都大谈其养气、炼气的道理。孟子的思想,显然与曾子、子思以后的儒家学说,大有出入,孟子在《公孙丑》与《尽心》章上的养气之谈,俨然同于“方士”炼气的口吻程序,你能说学术思想,可以完全不受历史背景,与地理环境的影响吗?因为孟子有养气之说,与“夫志,气之帅也”的立论,才引出宋儒理学家的理气二元论,如果溯本穷源,放开气度来看,那么,对于战国时期燕、齐“方士”的流风遗韵,便不能不使人为之悠然神往了。
至于鲁国,人尽皆知是周公的学术思想,是秉承他父亲文王的庭训,集成夏、商以来的人文思想,因循改革而形成周代“郁郁乎文哉”的文明。因此,形成鲁国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文学;也是驾凌诸侯各邦之上,因为文学与人文学术,必然是同命的鸳鸯,但自然科学与文学,就会大相逢庭了。鲁国的文化学术,既然是周公的直接传统,在春秋战国时期,仍以代表周代文化的,只有鲁国算是正统的中心,鲁国的诸生,保留鲁国的文化,虽然经过秦灰楚火的断灭,但是还能传到汉朝立国的初期,可见周公与周代文化的流风遗韵,它的源远流长,垂诸后世的价值,实在相当伟大。孔子生长在鲁国,他由衷地钦佩周公,全盘接受周公的人文文化思想,和鲁国的文学造诣,但是他是殷人的后裔,他在潜意识中,又承受有殷人崇拜天道的成分。可是,他到底是恢弘博大的智者,他的认识,见解与兴趣,都是综罗多方面的,所以他也崇拜虞、夏的文化思想,因此他有《礼运篇》等所记的感言,提到三代以下文化的变迁迹象,和《论语》上的对话,涉及齐、鲁之间的文化关系,而有“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的几句话;不过,这里所引用孔子所说的道,可不是道家的道,他是指人文文化的儒者所宗的仁道,这是不可以牵强附会的。至于他提到当时文化思想的转变趋势,由齐一变而至于鲁、鲁一变而至于道,形成齐、鲁文化融会的结果,产生人文文化的仁道之道,那是很好的研究佐证。我们也可由此而窥见文化思想中心地区转移的趋势,甚之,对于研究《易经》、《礼记》等有关于儒、道学术思想的通途之学,都可求出它在文化历史上演变的关键。
其次,我们要讨论的,便是燕国文化思想的根源了,因为历来提到道家的“方士”,很自然的,就会联想到燕、齐之间,在战国时期,突然出现许多“方士”的问题。燕国,在周朝,是处在北方穷边的地区,古代幽燕并称,往往用来表示北方边境的称号。燕国,是周初分封诸侯而建国的,他是与周同姓召公爽之后。召公在周代的历史上,流传有名的甘棠树下听政的美德,成为历来政治上歌颂与效法的榜样,我们可以想见召公有豁达大度的胸襟,和慷慨不羁的风度,他是一个具有政治道德的大政治家。他的德化与政风,加上燕国的地理环境,因此便造成燕赵古多慷慨悲歌之士,在战国时期,就成为产生游侠、刺客的名都了。游侠是隐士的化身,任侠使气,与道家“方士”的炼气、炼剑等方术,又是不可分家的技术。又加燕国的地理形势,本来就与齐、晋交杂相错,所以他们吸收融会齐国的学术思想,那是顺理成章的必然趋势,司马迁作燕世家的结论,便说:“燕,北迫蛮貉,内措齐、晋,崎岖强国之间,最为弱小,灾灭者数矣。然社稷血食者,八九百岁,于姬姓独后亡,岂非召公之烈矣.”了解了燕国历史地理的环境,那么,对于燕、齐之章多“方士”,燕、赵之间多快上的原因,也便可以了然于胸了。
再次,我们附带地一谈宋国,便可以了解战国时期阴阳与天道思想发展的成因,以及后世道家认为也是神仙的墨子,和他思想的来源了。宋国,是在周初分封诸侯而建国的时候,因为周室秉承中国传统文化“存亡兴灭”的至德,为了尊崇殷商的后裔,便封殷的贤人微子在殷的故墟,宋国因此而建国,同时,也因此而保存殷商文化思想的部分陈迹。殷商的末代皇帝纣王,固然残暴雨不仁,但是,殷商的文化,也是中国上古文化演进中的主流,确是源远流长,《尚书》所保留的一篇《洪范》,便是留下殷商文化思想的一部分精神。殷人的文化,具有浓厚的宗教气息,他们崇尚天道、相信鬼神,而且将阴阳、五行的学说上神秘的外衣,拿他与天道、鬼神并论,或者以阴阳、五行做为天道、鬼神的注解,那是生有自来,传统悠久,在段人的心目中,是牢不可破的;一变再变,因此形成后来道家“方上”阴阳学说的一系。它与杞国一样,在春秋时期,都有保留他们祖先文化一部分的传统。历史所载,武王革命建国以后,将近百年间,还有殷的顽民,并不十分降顺,由此可以想见上古氏族宗法社会的精神,与信仰的力量了。孔子为了研究殷商文化,曾经到过祖籍之邦的宋国,虽然他很遗憾,感叹来国有关于殷商文化的文献资料,已经无法找到,然而他对于《易经》乾坤之理的了解,以及他对于天道与鬼神观念的思想,多少还是受了殷代文化的影响。”至.于墨子类同宗教观念的思想,如相信天有意志,相信鬼神有奖善罚恶的权能等等见解,那完全由于他生活长大在宋国,承受殷人崇尚鬼神的文化思想所致,同时他著作的文字章法,既不同于鲁国文学,如孔子、孟子的文章,而且也不同于齐国文学,如管子的文字,近世有人怀疑他是印度人,或来自中东的阿拉伯人,那是可资疑笑的一得之见,未必可征以为训。
此外,在战国时期,秦、晋的历史文化,和地理环境,便孕育出法家、名家的学术思想,以及产生纵横家捭阖权诈,造成谋略之士的温床。郑、卫介乎大国之间,环境促使颓废,富于风流浪漫的文学情调。齐国由于太公吕望道家思想的影响,又受时代的刺激,便多产生军事哲学思想,与军事学术的兵家。凡此等等,所谓春秋战国诸子百家文化思想的根源,都是各有因缘,互为影响,并非无因而生,笼统一律的。
由于前面的简介,我们简单地分别举出春秋、战国时期,各国文化学术思想的渊源与环境,何以后来会造成这些学术思想,一变再变,融会交流,就统统人于道家?那是秦、汉时期的时代趋势,现在还来不及为它作结论。我们前面所说的,也只是列举当时的情势,由中国西北部的秦、晋以下,直到东部齐、鲁、燕、赵、宋的文化大势,归纳起来,都属于当时黄河南、北的文化区域,勉强可以叫它为春秋、战国时期,北方文化学术思想的概略。可是必须不可忘记的,这个时期的中国文字和言语,犹如诸侯邦国一样,并未统一,所以我们要读秦、汉以上,诸子百家的书,便需要留心了解当时著作的方言音辨,以及地方术语,与不同章法的文字结构的形式,才会清出眉目,大致不会致于尽信书,反被书瞒的过失。可惜后世读书的人,多半都受我们伟大的圣人孔子的著作文章所影响,所以多以鲁国文化的文学观点,来衡量其他诸子的著述,因此便疑情大起,处处力加否定。殊不知这样读书,已经忘记了当时历史文化的背景,与当时地理环境的异同了,如果一律纳入于鲁国文章与学术思想的标准,真有迷失“云月是同,溪山各异”的过错,虽然毕生力学,极尽疑猜考证的能事,而学术见解异同的争端,永无休止,实在使人有低徊惆怅,伤感这个断送一生的牛角尖之可怕了。
(三)战国时期南方楚国的文化思想
已经讲过春秋、战国时期北方文化,与道家方士学术思想的大势,现在再来讨论当时南方楚国的文化思想,我们需要透过这个关键,便可了解老子、庄子所代表的道家思想的背景。同时,我们不要忘记,楚国在春秋、战国的时期,不但有它独成一格的文化系统,而且国势与力量的壮大,也是与时俱增的,到了战国末期,足以与秦国抗衡的便是楚国,后来虽然被秦灭了,而楚南公的预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并非是无因而发的,结果亡秦的,果然都是楚人。在那个时期,楚是一个新兴的力量,它的文化学术思想,与南方好强的民风,都是富有青春新生的气息,比之文化传统悠久而古老的杞、宋,实在不能相提并论。它与齐国有过密切的联盟,更有过文化的交流,齐国不若鲁国的保守,所以齐、楚两国在政治、外交、军事的关系上,一直都有联系,因此联带而有文化学术思想的交流,那也是必然的趋势。
楚国,在周成王时,才受封有子男之田,本来微不足道,它在春秋战国以前,因其祖先不满周室的轻视,便开始自称为南面王。正当北方多故,中原多事之秋的夹缝中,坐以长大,由此渐渐建立而成为大国,便造成后来在战国末期,有举足轻重的势力。虽然他的立国称王,并不如齐、鲁、晋、郑那样的顺理成章,但是他祖先的来历,的确是大有来头的。他们是帝颛顼高阳之后,高阳是黄帝之孙,昌意之子。在帝喾的时代,曾经命其祖先重黎做过火正,住在南方的祝融,后来因为命他征诛共工,没有完成使命而受到诛戮,因此,便由其弟吴回继承其后,这便是他上古家世的简历。吴回生陆终,陆终生六个儿子。因为他的夫人是难产,所以这六子都是剖腹而生的,其中的老大,叫昆吾氏,在夏代,曾经做过侯伯,地位相当崇高。老六,叫季莲,芋姓,楚国便是他的后裔。在周文王时,他的祖先鬻熊,曾经做过文王的老师,而且鬻熊的儿子,曾经跟文王作过事。司马迁说季莲一系:“其后中微,或在中国,或在蛮夷,弗能记其世。”最有趣的,是其中的老三,叫彭祖,他在段朝,也作过侯伯。据说就是孔子、庄子他们所提过那个长寿八百岁出名的彭祖,也就是后来道家神仙们所推崇的彭囗,孔子曾经引他来自嘲说:“窃比于我老彭”。庄子说他:“以久特闻”。换言之,就是说他是活得特别长久而闻名的上古名人。我们了解了楚国的家世以后,知道它在战国时期的各国世家中,实在是极其神秘,而且是最富有传奇性的世家。
因为楚国是春秋、战国时期新兴的南方诸侯,而且不满周天子对它的微薄,早已有不臣之意。它不受约束地逐渐扩张土地,自立规模,并且随时有问鼎中原的意图。春秋时期,第一霸主齐桓公称霸的时候,有第一流的政治家管仲为辅,可是对于楚国,也只能分庭抗礼。订盟而去,还不敢轻樱其锋。正因为楚国是新兴的年轻国家,它的文化思想,没有太多的传统压力,所以它在学术思想方面,也很年轻而富于飘忽的气氛,因此而产生言语文字与北方大有异同的楚国文学,处处具有飘逸、空灵、而富于情感,于是连带它们的学术思想,也如文学一样,磅礴不羁,思想新颖。但是我们不要忘记,楚国的文化,仍然具有它祖先祝融后裔的传承,远绍五帝之首,黄帝学术思想的余风,加上南方地理环境的关系,有滚滚长江,与滔滔汉水的天险,阻住了北方的势力,有无数未经开发的深山峻岭,处处富有神秘而好奇的诱惑,于是在春秋、战国期间,有老子、庄子等道家,属于南方楚国系统的文化思想,便应运而生了。老、庄的文辞格调,与后来屈原的《离骚》,都是楚国文化同一类型的文学,至于有关老、庄思想,由传统道家与南方文化思想结合的问题,就在老、庄的书本中,到处可见,在此无暇多谈。
总之,我们花了许多时间,讨论齐、鲁、楚、宋等文化的渊源和关系,都是为了解决历史上所惯称的燕齐之间方士的学术思想,并非是战国时期,无因而生,突然而来,实在是从上古传统文化的演变而成的。
五、道家与道教学术思想的内容
道家与道教,但从外表看来,好像不可分离,而在实质上,却大有不同,秦、汉以前,道与儒,本不分家,甚之诸子百家,也统统渊源于道,这个“道”的观念,只是代表上古传统文化的统称。儒、道分家,与诸子百家分门别户的情形,是由战国末年到秦、汉之间的事,尤其汉初有了司马谈《论六家要旨》的观念以后,相承因袭,愈来愈明显。汉、魏、南北朝以后,道教改变道家的学术思想,用与佛教抗衡,乃使道家与道教,径渭难辨,唐、宋以后,儒者并斥佛、老,更使道家含冤不白。其实,秦、汉以前道家的学术思想,是承受三代以上,继承伏羲、黄帝的学术传统,属于《易经》原始思想的体系,也是中国原始理论科学的文化思想。汉、魏以后的道教,是以道家学术思想的内容做中心,采集《书经》系统的天道观念,加入杂家学说与民间的传说信仰,构成神秘性的宗教思想,现在为了讲述的方便,把两者混为一谈,在其紧要的界说之处,加以分别,俾使大家容易了解。
(一)道家与道教的天人宇宙说
中国文化思想,对于宇宙的定义,是由汉代道家代表性的著作--《淮南子》所提出;其实,严格地说,(南子》一书,也不是纯粹的道家,大半还是杂家思想的成分。《淮南子》说:“上下四方日宇,往来古今日富。”换言之,所谓宇,便是空间和太空的代名辞;宙,便是时间的代名辞。在它以前,战国时期的庄子,曾经从道家和阴阳家的观念,提出“六合”的名称,所谓“六合”,便是指四方上下的空间而言,并不包含时间的观念,《易经·系传》上的“六虚”,一部分也含有“六合”的意义。
人类对于宇宙世界与人生的来源,无论古今中外,都具有好奇、怀疑,要想寻求答案的要求,于是世界人类的文化,便有宗教、哲学的建立,对于这些疑案,各自构成一套理论的体系。然在大体上,不外有神造论,自然说,物理自然论等几个原则。再由这几个大原则,产生一无论、二元论、多元论、有神论、有因无因、唯心唯物等等许多支高差别的理论。这些属于后世所谓宗教,或哲学的学说,现在正在自然科学的祭坛上斗法,欲知后事如何,且听将来分解。我们的立场,只是说明道家原始的宇宙世间的观念和理论的基础而已。道家对于原始宇宙世界的学术思想,也便是原来中国自己的文化思想;在周、秦以前,不用宇宙的名称,只有天地的观念,便足以代表后来宇宙的含义,道家的思想,认为天地未开以前,只是一种混沌的状态,既不管有主宰无主宰的事,也不问是前因或为后果。这个混沌,既不能叫它为物,也不能叫它为精神,正如老子所说:“无状之状,无名之名。”在《易经》学系,原始理论科学的阴阳家们,认为这个混沌,便是阴阳未分,混合状态的现象,后来根据八卦的法则,叫他为一画未生以前,六凿(六爻)未动之初。在儒、道未分家的理念上,叫它为天地未判之先,在老子,便叫它为“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老子所谓的混成,并不是纯粹的物理作用,只是说物的作用,正在孕盲含混在其当中,经过相当时期,这个混沌便分开阴阳,就有天地的开始了。所以我们过去五六十年前,在旧式文学中,有少年必读的一本书《幼学琼林》,劈头一句,便说:“混沌初开,乾坤始奠。”等到混沌初开,形成乾坤的天地以后,这个地与天的情形,便如鸡蛋一样而存在,地球像鸡蛋的蛋黄,地球的大气层与太虚,像鸡蛋的蛋清,天在这个地球的鸡蛋外壳以外。早在三千年以前,我们的道家思想,始终认为地球和天体一样,都是有生命的机体,正如我们生命的扩大情形是一样的,因此,便形成后世道家神仙家的学说,认为人身便是一个小宇宙。有了天地的开辟,人与万物,就自然产生了,可是我们首先要介绍道家与道教对于天地生成以后的思想理论,再来继续说明其他种种。道家与道教对于人类来源,与万物生成的观念,属于道家思想的,便是天地开辟以后,最初的人种,是由天神下降而开始的。既不属于另一力量所创造,也不是生物的进化而来,至于天神又从何来?它是到此止步,再也不加追究。后来神人之间的变化,是因天上下降的天神,忘记了来源,贪恋世间的快乐,愈来与天的距离愈远,便形成人世间的现状了。当开天辟地之初,原始的人类,是与天神之间,随时互通往来,地与天,也是随时接近在一起的,从此时代愈降,人类愈加堕落,因为人类的堕落,地与天也相隔愈远了。
此外,属于道家老、庄学派的说法,也有两种思想:依照列子所说,属于“方士”思想的观念,认为天地万物与人类,都是一气的变化,这个气,究竟是什么东西?是心?是物?以后再说。不过列子所谓天地气化的生成,是有四个程序与原因的,如说:“夫有形者生于无形,则天地安从生?故曰: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大易者,未见气也。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素者,质之始也。气形质具而未相离也,故日浑沦;混沦者,言万物相混论而未相继也。”至于庄子,更妙了,他以寓言的方式,故事的口吻,对于天地开辟而有万物,人类的原始者,加以无限的讽刺与惋惜,他说:中心之帝,名字叫作混沌,因与四方之帝一商量,觉得中心之帝的混沌太好了,可惜的只是混沌不分,为了报答他的好意,便每天为他开一个窍,开了七天,便开出了七窍(七窍在人身上,便是代表五官机能的七个洞)。但是,非常可惜,七窍开而混沌死。最富于哲学幽默感的,便是庄子说的这个故事,与《易经》卦象名辞的另一趣味来讲,如出一辙。《易经》的卦象,称天地为“否卦”,反称地天叫“泰卦”,在天翻地覆的情况,叫它做“泰”,把天地正位的现象,却叫它做“否”,这与庄子的七窍开而混沌死的观念一样,都是对世界形成的紊乱,与人生妄做聪明而庸人自扰的情况,含有无限惋惜的感言,几乎同有一唱一和的趣味。
道家思想,对于开辟以后的天地,属于精神世界与物理世界理论的原理,即是上古与三代文化思想的渊源,那就是《易经》学系的阴阳,八卦学术,与《书经·洪范》五行思想的集合,上接黄帝传统的天文(天干,地支)等学术。可惜我们后来,有些不明白这些原始理论科学的价值,便用一句“迷信”的口号,来为自己遮羞,并且作为扼杀传统文化的挡箭牌,实在过于轻率。现在我们先把这些构成道家学术思想的内容,大略稍作介绍,以免大家盲目地否定它的价值:
1.关于阴阳的观念
阴阳这个名辞,在上古文化学术里,出现最早,比之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等名称,应该还要古老。在五经文化的系统里,是组成《易经》学术系统的中心思想,《书经》果然也有提到,但并不像在《易经》学系那样重要。阴阳是上古以来,对于天地万物,与人事物理的观察,发现万有互相对立,互相消长的法则,因此,便在现象界中,和人事物理以上,定立阴阳互变的定律,用以统率说明万有变化的原则。在《易经》的《系传》上,提到“一阴一阳之谓道”,便是用它来说明道体流行演变而成为万有规律的,都不外一阴一阳的互变作用,阻阳是个抽象的观念,用它来说明对待流行的代表符号的名称,决不可以完全把它当作实体来用。它在物理的作用上,是代表动静,在物质的作用上,是代表刚柔,在宇宙的现象上,是代表天地,在天体的的运行上,是代表日月,在人类的观念上,是代表男女,在动物的世界里,是代表雌雄,在理念的领域中,是代表反正。总之,它是抽象地代表了对待的一切,可以活用到任何事物与理念上去,它是天地开辟以来,万有对待流行的总代表,所以后来的儒、道两家,根据《易经》学系的思想,便把天地未开的混沌,特别抽出《易经·系传》上所提出“太极”的名辞,换作混沌的代号。于是“太极”动则生两仪(阴、阳),两仪再动又生四象(少阴、少阳、大阴、太阳),四象生八卦的观念,便从此建立。同时老子也提到“万物负阴而抱阳”的说法,后来儒道思想与他交相演变,便形成万物各有一“太极”,“太极”各有一负阴而抱阳的阴阳理念了。
阴阳是中国上古文化,对于自然物理理论科学的先趋,用处最多而最普通的学术名辞,上古的天文学家与星象学家,他们用阴阳互变的原理,藉以说明理论物理的观点,并且用它使科学进入哲学理念的桥梁。战国时期的阴阳家们,也便是当年原始科学形态的理论科学家,秦、汉前后的占卜家,所谓使用龟策的木者,以及后来的卜筮术数,与选择时间的“日者”,乃至魏、晋以后的堪舆家(俗名看风水,或看地理的),唐、宋以后的星命家(欲称算命的),统统都是从战国时期阴阳家的系统分化而来,然而,阴阳毕竟还是抽象的名称,比较具体说明抽象的阴阳变化法则,便是五行的观念了。
2.关于五行的观念
五行这个名辞,在五经的文化里,最初出现在《书经》的《大禹漠》,与《洪范》篇中。《洪范》是箕子述说殷朝人文学术思想的哲学基础,而且具体的说明,是根据物理的五行思想而来,也是夏禹承接尧、舜文化传统观念的中心思想,但在《易经》学系的学术思想里,并不多见。“五行”这个名称的内涵,大家都知道它是。包含金、木、水、火、土的五个成分所组成,拿这五样物质的东西,加上一个行走的行字,叫它做为五行,简直如同儿戏的名辞,那还有些什么意义?所以都认为它是古代迷信传统的名辞而已,加以后世占卜吉凶祸福的休咎等人,如看相,算命等的口头语,动辄便称五行,使人更觉它的可笑。其实,五行是上古原始的科学思想,宇宙物理理论的哲学基础。所谓五行,便是同于《易经》乾卦象辞“天行健”的行字一样,都是用来说明宇宙天体,永无休止,运行不息的道理,行就是行动,运动的古义。所以“天行健”。与五行的行字,便是说明中国文化,对于宇宙的观念,始终认为它是动态的宇宙,因此对于人事、物理等现象世界的观念,也始终认为它是“变动不居”的变化世界;那么,用这五个金、木、水、火、土的物质,做为代表的意义,那是因为原始的科学观念里,凡做为科学依据的,都是采用人类耳、目等感官、知觉、轻而易见的东西做代表。中国上古的文化是如此,希腊、埃及、印度上古的文化也是如此,时代环境不同,站在后世的立场,轻易讥笑前人的浅薄,也同样会被后世所笑的。、
金,是代表固体的性能,凡物生长以后,必会达到凝固的状态,所以用金的坚固性做为符号,等于印度上古文化用地做为凝固的符号是一样的。木,是代表生发力量的性能,在这个物质世界中,生命延续不断的功能,最明显轻而易见的,便是草木等植物,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有草木生发的生机,可以表示宇宙万有的生命,具有生生不已的功能。水,是代表冻结合藏的性能。火是代表生发力量的升华,到达光辉而有热力的性能。土,是万有与人类立足点的基本,包括代表这个地球的符号。我们所有的文化文明,都是立足在地球上的成果,所以在后世阴阳家的思想中,便说:“四象五行皆藉土”,就是这个意思。道家的阴阳家们,提出了五行的观念,又从五行的变化法则中,说明它具备有互相生长,互相克制的生克作用,都是根据阴阳消息,互相盈虚消长的对待理论,用来分析物理与人事的变化作用,详细讲解起来,太多太繁,所以到此为止。总之,五行的观念,与阴阳的学术思想一样,是道家形成阴阳家等的基本理论中心之一,用它在天文上,是说明天体太阳系统五星的代号;用它在地理上,是说明东、西、南、北、中的五个方位;用它在气象上,是说明春、夏、秋、冬四季的状况;用它在生理医药上,是说明心、肝、脾、胃、肺、肾的的别名,甚之,到了秦、汉以后,许多阳儒暗道的学者,以及由道家者流与阴阳家支派相结合,便有专讲谶纬(预言)的术士们,把五行的变化理论,用在政治思想上去,做为历代帝王政权变更的理论根据,发生历史治权“五德相始终”的说法,著以取媚于人主,可谓五行之用大矣哉吧!宋代理学家周濂溪,得自道家的太极图说,仍然没有超过道家阴阳五行思想的范围,这种阳儒暗道的作风,而又用以排斥佛,老,实在有点不合礼义的精神,未免有些遗憾。
3。关于天干和地主的甲子观念
至于甲子的学术思想,根据散佚的上古史料所记载,创建在黄帝时代,用它来说明天体日月运行的规则。一年分四季,十二个月,一个月三十天,每天十二时辰,错综交互而成一年二十四个气节。这种天地自然的规律,与日月运转的轨则,黄帝命大挠研究观察的结果,认为由于天的五行,自分阴阳的功能,而且有直接“干扰”、“干与”地球的作用,便定天干为十位的名称,叫作“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做为太阳五星与地球物理关联规律的符号,唐、宋以后的阴阳家,把天干叫“天斡”,这个意义便略有不同了;同时,认为地球物理的变化,由于承受天干的功能,自身又有阴阳互变的作用,便定出十二地支的名称,叫作“子丑寅卯辰已午未申酉戌亥”,做为太阴月亮的盈亏出没,与太阳及地球关系的规律符号。至于十二地支的观念,在印度上古的天文学说,约当中国周、秦前后时代,也有同样的意思,不过,他们不是用抽象名辞的观念作代表,他们是用十二个动物来表示,后来到了汉代,印度学术思想,随着佛学而传入中国,彼此互相融会,就有用十二生肖来代表十二支的作用,因此成为“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犬猪”等十二生肖。地支这个名称,本来的意思,是说地球物理本身,既然承受了天干的关系,又互变而产生地球自身支持万物生命的功能。后来术数家们,又改称它叫“地枝”,便与“天斡”相配,因此在观念上,便把它的作用,变成像一颗树的枝干一样了。
上古对于天干地支的学术,正如五行、八卦一样,都是数理逻辑、符号逻辑的结晶,以科学的精神,对于自然现象的数理观念,然后归纳为一个理念,便创立这种抽象的逻辑符号,使人们对于错综复杂的宇宙,和万事万物变化的法则,多到大如天文数字的无限量;小到细人无间的不可知,都能够在归纳这些抽象的名辞之中,求出答案,而且容易记忆,也可以普及。后来大家不知道这些学术思想的背景,就流为江湖末技的术数,所以便把它的价值,落到零度以下去了,古人把天干、地支的数理观念,综错起来,构成一套代表时间、空间、统计象数的方式,便叫做甲子,那是把天干十位,和地支十二位的单数(阳数),和双数(阴数)联合起来,由第一组“甲于”的开始,循环轮转,便有了第六十位数“癸亥”的总和。宇宙万有事物的开始,它的内涵,都具有如草木生发的力量,欣欣向荣的功能,那便是“甲子”的理念,最后的归结,犹如水性冻藏凝结的作用,那便是“癸亥”的理念,这种六十位数轮转的法则,构成一个整套的观念,便总名它为“甲子”,后世也有人把它叫做六十花甲。汉代的道家与儒者,把它和阴阳五行,八卦等术数的数理观念联合起来,统统归纳到以《易经》的卦象做代表符号,于是,便有易学象数“纳甲”的名称了;用它来解释中国历史哲学,用它来统计人事世事过去的情形,推测未来的演变,便形成两汉的谶纬(图谶)之学,后来愈演愈繁,而且各家的计算方法又不相同,所以便把它的价值,被一般躁失者,轻轻送进荒唐的档案里去了。
此外,在道教方面,取用古代传承的阴阳、五行、八卦、天干、地支的六十“甲子一,加上宗教性的天神天将、九宫数学等,便构成“奇门适甲”的神秘术数;把六丁、六甲、六戊等数理逻辑的符号,加上天文二十八宿的观念,穿上玄女天童的法服,就形成腾云驾雾,撞憧往来于不知其所以然的幻想里,造成旁门左道,套进画符念咒的符箓,从此一人传虚,十人传实,摇身一变,便变成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幻术了。然而不管道家与道教,对于原始科学而哲学的天人宇宙观,怎样的转变,它的原始本质,是从天文物理,与地球物理的研究观察而来,毫无疑义,决非向壁虚构,徒托空言而已。
汉、魏以后,由道家学术思想的内容,演变而成为道教以后,对于天人之际,与宇宙万有的法则,仍然以这几套罗织而成的“纳甲”思想做基础。但是道教对于天庭与人世间的关系,在汉、魏以后,受到印度佛教传入的影响,便自创立另一个世界的天人观念了。由东汉开始,自张道陵创建五斗米道,便把战国、秦、汉以来的“方士”学术,一变而成汉末的“道士”思想。起初他们把汉代现行政治地理的区域,指定名山洞府做中心,重新自作主张,划分天人管辖区域,隐然含有宗教政治的革命作用,这在三国时期,由张道陵的后裔,东川张鲁手时,已经普遍展开。他们把中国划分为三十六个名山,为神仙的洞天,七十二个名胜,为仙人的福地,每一个洞天福地,都划分与自古以来的隐士与方士们,也就是后来被道教所追认的神仙手里,认为那一区域中的天曹、地府所属的鬼、神,都受这一管区的神仙所管辖。例如江淮所属的句容山,便是属于汉初神仙三茅真君的管区,山有三台,又分属其兄茅盈,与其弟固与衷的所属,因此,后世道家的法派,便有茅山派的-支,大茅山有华阳洞,也就是后来梁朝有名的隐士神仙陶弘景隐居的所在地。他们把这些主管的隐士神仙们,自由地加以封号,不管他出身为平民或将相,有的称为真君,有的称为真人,由此可以了解东汉末年紊乱的局面中,在民间社会与知识分子结合的另一面,早已隐然有宗教政治革命的思想。他们由逃避现实而想超越现实,要想建立一个自由天地中的精神王国,犹如西方自罗马帝国建立前后的教廷组织差不多,如果仔细研究东西方文化演变的迹象,处处发现有东西南北共同循环的法则,好像日月的运行,在时间的影响上,略有先后的不同;也像山川风物的异样,在空间上,各自构成一副不同的画面而已,这也是题外文章,不去说它。总之,这种天人思想的背景,仍然渊源于上古文化《书经》学系中,类似宗教思想的来源,他们把上古重视“封禅”,尊敬天地鬼神,与祭祀山川神只,以及对于自然万物崇敬的心理,扩而充之,向上提升,便变成汉、魏以后,道教天人之际的组织思想了。不过有一点须特别注意的,无论他们如何地变,如何地布置天地鬼神的局面,仍然以人道文化为本位,只是提高人道的价值功能,由修善道而上升为神为仙,由修恶道而下堕为鬼为厉。
到了魏、晋以后,由北朝北魏的寇谦之等道士开始,为了抵抗当时外来宗教,如佛教的关系,便多方设法,积极建立道教,于是,把道家原始关于天人的物理思想,变成气化天地的观念,后世所谓“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便是这种理论所形成。再加集合各方道士关于天人的信念,综合起来,便有吴天上帝、无始天尊等天庭的主宰名号出现。这种天庭的组织,是从《书经》学系与《礼记》思想而来,依照周官的体制,与古代天文学上三垣、二十八宿的观念,组成一个完整的上帝天庭。本来在兵家所用的星象学上,主属军事和战争的太白星,又变成与太白长庚星的关系,化为一个慈眉善目,白发苍苍的天上和事老。老子与释迦牟尼所管的教务,等于天上的三公元老院(顾问),各自另有自由的区域。由《穆天子传》与《汉武外纪》等所说的西池王母(后世也有混称为“西方圣母”的),后来又变为玉皇大帝的母子关系,做为天上人间,孝道事亲的模范。南斗星君主寿主生,北斗星君,主死主杀等的观念,难以尽说。
唐、宋以后,对于道教教主的太上老君(老子),又仿照佛教教主如来有三身的说法,便变为老子一气化三清,成为玉清、太清、上清的三身。总之,如果详细清理自汉、魏以后道教的天庭组织,神帝神鬼的户籍,与天上政治体制的系统,也如我们历史的帝王政治体制一样,历代都有变更,难以细说,但也很富于传奇的趣味。后来加上天有三十三天,最高的天主为玉皇大帝,地狱有十八层,而分属于十八地阎王所管理。人世间的帝王,介于天帝与地府的阎王之间,他死后的灵魂,先见阎王,由阎王陪同去觐见王帝,再来审判他一生的善恶,受到赏罚的判决等等观念,都是由于佛教天人思想的传入而建立的,例如:阎罗王的名称,便是印度梵文的外来语。可是到了元、明之间,民间社会小说,如《封神演义》等出现以后,便拿周朝武王伐纣的历史故事做中心,编了一套姜太公(吕望)封神的剧本,玉皇大帝与山川鬼神,以及厨房、厕所,一一封了主管的神只。因为姜太公的大公无私,最后忘记了自己,没有神位可封,结果,只好把自己封为社稷坛的坛神。我们由这个历史故事,牵上天人关系,在非常有趣的神话中,始终可以看到中国人道文化深厚的一面,即如道教建立以来的宗教学术思想,也始终没有离开人文文化的本位。
至于现在民间所流行对于鬼神的信仰,严格地说来,非常复杂,往往神佛不分,神道不分,始终在《封神演义》、《西游记》两部小说中过活,要分别中国民间的真正信仰,也正如中国文化一样,很难严加区别,即如现在民间的一般迷信,究竟要哪一个宗教来负责?他们所信仰的神,应该属于哪一宗教?都很难说。不过,在这里,我们可以了解中华民族另一面的伟大精神,因为在我们的历史观念上,过去虽然没有宪法明文规定“宗教信仰自由”,事实上,已早在五千年来,便不成文地承认“信仰自由”,我们不管是外来的宗教信仰,或自己的宗教,只要道理是教人为善,有益于世道人心的,一概请上座,受恭敬,从来没有因为宗教信仰的不同,而变成仇恨,只有互谅互助,相辅相成的维护人道的教化。为宗教而大动干戈,为宗教而伤及情感,决非中国文化本来的精神,希望我们后世的子孙,应该多多谅解这种伟大的胸襟。例如现在流行的某一派道门,姑且不管他的教义是否准确,但是他是把孔子、老子、释迦、耶稣、穆罕默德,统统供奉在上,扩充唐、宋以后三教同源的口号,成为五教同源的呼声,这种表现,只有中国文化的气度做得到,这才是真正自由民主思想的象征。事实上,这一作风,已经传到美国去了,近年以来,在美国。已有这样类同的新兴宗派出现,我认为二十一世纪的宗教,必定要走联合宗教阵线,大概不会太远了。
同时,在这里附带地说明,中国文化,对于人伦道德善恶价值的赏罚,在民间社会,自有一套自由民主的主张,自有是非的公论,这是受道教思想的影响,例如,对于乡村社会的善人,死后值得纪念的,便自由封他为土地神,一个好官死后,便自由封他为城隍神(等于人世阳间县长,行政区域首长的职位)。例如,一生以道义义气为重的关公,后来便自由封他为神,一生以精忠报国为重的岳飞,也封他为神,做官而公正廉明的如包文正,也便封他为阎罗王,凡此等等,只要多读历史与地方志(省志、县志等),到处可’以找出民间社会对于善恶赏罚封神的公论,这是中国文化,自周制以来评定帝王官吏与读书人等死后功过的判例“溢法”的另一面,是属于民间的封溢思想,非常值得重视。因此,它影响我们过去社会教育的思想,对于做人处世,伦理道德的观念,不要主管官的管理,就自动存有生死荣辱的警戒,也是由于这种天人如一的多神思想而来,其中的成败得失,是非因果的关键,与教育政治的关系,究竟价值如何,很难下一断语。
(二)道家神仙修炼的学术思想
在前面已经讲过,道家的学术,渊源于上古文化的“隐士”思想,而变为战国、秦、汉之间的“方士”,复由秦、汉、魏、晋以后的神仙,再变为道教的道土,到了唐、宋以后,便称为“炼师”;这一系列的学术思想,但从表面看来,有了几个阶段的改变;而在实质上,却是一脉相承,并无多大的变更,只有循历史文化发展的途径,吸收其他外来的学术方法,扩而充之而已。道家学术思想的中心,便建筑在这一系列修炼的方法上,道教因袭道家的内容,也就是用这一系列的学术思想做根基,现在让我们做综合性的介绍。俾可稍知举世所认为神秘难测的道家,它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1.道家与道教对于人生意义的估价
我们在平常,只知道中国文化,代表儒家的孔、孟学术,尽量在阐扬人文道德的思想,提倡以人文为本位,构成五经六艺人文哲学思想的体系;但是忘记了,由上古历史文化的传统,与五经学系的关系,及诸子百家散佚保留着。我们祖先留给后代子孙的人生科学的学术思想,而且被任意随便抛散,实在非常遗憾。
大家都知道,古今中外的哲学,都在研究宇宙人生的问题,想在其中求得使人类得到永久平安的对策,然而哲学思想,正如宗教信仰一样,都是基于对人生的悲观,对世界的缺憾而发出,虽然哲学与宗教一样,也都是现实人生,与现实世界问题而努力,可是它的最终要求,与最高目的,大体都是为了研究生死问题。尤其在宗教思想上,正如一般人所说,都为死的问题做工作,鄙弃人生,而否定现实,果然他们也在尽力善化人生,美化现实,但它的目的,仍然是把现实人生努力的成果,做为死后灵魂超脱的资本,换言之,宗教与哲学,大致都站在死与灭亡的一边喊话,呼唤灵魂的升华。只有中国文化,根据《易经》学系的思想,与这种精神,大有不同之处,因为生与死,存在与灭亡,只是两种互相对待的现象,等于一根棒的两端,也犹如早晨与夜晚,如果站在日薄崦嵫,黄昏衰草的一方,看到那“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的情景,一切只有过去,没有未来,实在充满了无限凄凉的悲感。然而站在晨朝的东方,“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的一面,看到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生命源头,永久会有明天,永远有无尽的未来,实在给予人们有无比的生气,无穷的远景。中国文化《易经》学系的思想,便是从生的一端,观看宇宙万有和人生,因此而建立“生生不已之谓易”的观念。
上古两大文化的主流,道家与儒家,便从这个生命无穷的哲学基础上出发,认为人本生命的价值与人类智慧的功能,对于缺憾的天地,悲苦的人生,生灭的生命,都可以弥补天地物理的缺憾,于是便确立人生的目的与价值,是有“参赞天地之化有”的功能。换言之,人这个生物,有无穷的潜能,如果自己把它发掘出来,就可以弥补天地万有的缺憾。道家的学术思想,基于这种观念而出发,认为人的生命,本来便可与“天地同修(龄),日月同寿(命)”,而且还可以控制天地,操纵物理。可是为什么不能发挥这种潜能?为什么自己做不到呢?①由于人类自己不能认识生命的根源,被外物所朦蔽,被七情六欲所扰乱,‘随时随地自己制造麻烦,自己减灭寿命。②由于不知道延续补充的原理,只知道减少的消耗,不知道增加的妙用。到了战国时期,因为时衰世乱的刺激,国为自由讲学风气的盛行,因为民间研究学术思想,渐为上流社会所重视,于是燕、齐之间,笃信这种思想观念的方士们,有的从天文物理、地球物理的研究,认为人身生命的规律,是与天地运行不息的规律相同的,便建立一种养生的原则和方法。在这种方法的总则之下,有的做物理、生理的研究,有的做化学药物的研究,有的做锻炼精神、颐养神气的研究,有的做祭祀、祈祷、净化思想信仰的研究,花样百出,各执一端。可是,这只是举出他们对于人生修养的方术观念而言,他们从这种方术观念出发,至于立身处身,用在对人对事的观点,也各有一套思想和理论,就构成诸子百家异同的学说了。我们姑且不管这种绝对而崇高的现实理想,是否真能做到?至少,这种对于人生价值,与生命具有伟大功能的观念和理论,实在在世界文化思想史中,是史无前例,只有中国一家一一道家首倡其说。过去中国医学的理论基础,完全由道家这种学术思想而来,因此,在魏、晋以后,医家不通赐经》、《内经》、《难经》与道家学术的,便在医理学上,大有欠缺了。
2.方士思想的影响
春秋、战国时期,这种新兴流行的“方士”思想,在只知穷经读书的学者,除了坐以论道,讨论人文的思想以外,完全缺乏科学兴趣,不加重视,甚之,笑为荒谬不经、一概鄙弃,而在通人达士的上流人士,也与愚夫愚妇一样,便多多少少受其影响。于是,当时流行的“养神”、“服气”、“饵药”、“祀祷”等风气,便逐渐普及,等于这个科学时代,不管懂不懂科学,原子冰淇淋、原子理发,也随科学的风气,随口乱喊一气,尤其如美国,科学的幻想小说,犹如《封神演义》一样流行。现在我们只把当时道家方士思想有关的著名学说,分类举例加以说明:
(1)养神论者的理论与方法:当然首推老子,例如老子所说养神论的原则,便有:“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为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老子讲出这个谷神,后世有些旁门左道的道士与炼师们,便把它生拉活扯到医学的范围,弄到身体的生理上去,认为这个“谷”字,便是“榖”字,“榖神”,一种解说是脾胃的神(道士们称它叫中宫的部分),一种解说是榖道(大肠与肾脏的衔接处),于是使忍屁不放,紧撮榖道,认为便是合了老子的道法,修炼“谷神”的妙术。其实,老子所谓的“谷神”,只要细读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的道理,便可知道他所说的:“夫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日静,静日复命”的方法论,便是“谷神”的注解了。能把心神宁谧,静到如山谷的空旷虚无,便可体会到“空谷传音,虚堂习听”、“绵绵若存”的境界了。魏、晋、隋、唐以后,道家“存神养性”的方法,配合道家医学的《内经》,与道教所造的《黄庭经》,就又产生“内机返照”、“长生久视”的理论。所以“内视”与守肚脐眼的方法,都是后世道家修炼的事,并非禅宗的术语,如果有人弄错了,应当注意。
那么,道家所说的神,究竟又是什么呢?这在战国时期的子书中,存有很多同异的说法,姑且举几个例来说明:《易经·系传》:“神无(无)方,而易无(无)体。”后来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中说“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司马迁在《律书》中,更加发挥说:“神使气,气就形。”“非有圣人以乘聪明?孰能存天地之神,而成形之情哉!”司马氏父子所说的形神问题,与黄帝《内经》太素本神论篇中,岐伯所说。的形神论,原则一致,如:“形乎形,目冥冥,问其所痛,索之于经,慧然在前,按之不得,复不知其情,故曰形。”又:“神乎神,不耳闻,目明,心开,为志先。慧然独悟,口弗能言,俱见独见,适若昏,昭然独明,若风吹云,故日神。”这些有关道家思想所说的神,都不是宗教性质所谓的神,而且这些神的理论,是科学的,也不是纯粹哲学的,但是它不是物理的唯物思想,它是神能驭物,做为生命根源心物一元的思想。到了道教《黄庭经》的手里,这种原始道家生命的神论,便被它穿上道袍法服,绘上鬼神的脸谱,站在人身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的每一穴道里去了。于是,依照《黄庭经》思想的观念,我们这个生理的身体,简直成了一个神的神秘世界。如果用它来解释儒家思想、《大学》、《中庸》戒慎恐惧的理论,培养诚敬的心志,倒是最好的注解。倘使从纯粹道家原始科学思想的观念看来,这种贯串生理与宗教性质的学问,实在为世界宗教思想史上独一无二的境界,在此不及细说。
(2)养气与炼气论者的先声:在周穆王之后,到东周开始,至于春秋期间,道家方士们的修养方法,是偏于养神的,到了战国时期,因为医药的进步,药饵、炼丹的方术盛行,因此道家修炼的方法,从专门主张养神的阶段,便进入兼修“形神俱妙”,偏重服气、炼气的阶段了。在这个时期,为道家代表者的庄子,便随处并论“形神俱妙‘的方法与理论,所以同为道家宗祖的老子和庄子,他们的学术思想,虽然脉胳相承,而在理论的旨趣与方法上,便有异同之处了。庄子说的养神原理,大致不外忘物忘身、视生死为一贯,齐物吾于无形,而在方法上,却特别提出“斋心论”与“坐忘”论,为养神合道的根本,使其能够到达“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的境界,然后才可以“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比起老子的道妙理论,已经演进得相当具体。可是他在养神以外,又同时提出养气的方法,说明:“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以及“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等理论,随处说明气机存在的作用,与生命关键的道理。庄子这种学术思想的发展,显然是受到“方士”思想的影响。不但庄子是如此,与他先后同时,认为是直承孔子,行仁由义,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的孟子,在他的学说之中,讲到修养的方法,也显然是受到道家“方土”养生思想的影响,与孔子原来平实的学说,已经大异其趣,与曾子的“慎独”与“诚意”,子思的“诚明”和“明诚”的养神方法,也大有不同。孟子在修养方法上,干脆提出养气的言论,所谓:“夫志,气之帅之。”乃至特别提出由养其夜气而至于平旦之气的气象,然后可养到至于浩然之气,而充塞于天地之间,而且更具体地说出养气进修的程序,如:“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等言论,无论如何,在孔子、曾子、子思传承的修养方法理论中,实难找出类似这种线索的。
经历两千年来的道家炼丹学说,始终不出气的范围,一般想求“长生不老”,效法修道的人们,吞吐呼吸,熊经鹤伸,天天在吐故纳新而炼气,做为修道的张本,那么,道家所谓的气,究竟是什么东西呢?也经常有人问我,服气,应该归纳到哪里才对?或为下丹田(脐下)?或为中宫谓腔部分)?殊不知这个身体,犹如一副内外通风的皮袋,装进许多骨骼,腑脏,全部神经系统,血液与内分泌,牵一发而动全身,到处都是流行无碍的,譬如一个皮球,当你打气进去的时候,你想把气集中停留在皮球的某一固定处所,是可能的事吗?如果不可能,那么,吐纳呼吸的炼气术,等于是通风作用,藉以做到吹扫清洁的运动而已,那里可以积气炼丹,而得“长生不老”的成果呢?印度一部分瑜伽炼气术的理论,认为空气当中,充满了日光能,以及许多不可知的物理养分,可以增加人的寿命。殊不知血气当中,固然存有许多营养人身的作用,譬如氧气,如果过分吸收得多了,它也会变成有害无益的,日光能吸收得太多了,也是会改变人体的形质,乃至可以引起不良的后果。总之,这些理论,都是似是而非的妄语,实际上,都被“依文解义”所膝蔽,并不真能了解道家的意义,所以魏、晋以后的神仙家们,生怕大家误解气字的意义,更独创一格,把这个气字,改写成“炁”字,这样便是后世道家另一派的旁门,专以拆字方式传道的一种先趋。这个从无“无”火而组合成的“炁”,也就是道家,用来说明此气非空气的道理。另有一种观念,把氣、气、炁三个中文的字,做了三层解释,认为有米的这个氣,是指呼吸的氣,不加入米字的气,是指空气的气,只有无火的炁字,才是道家所讲的气。什么才是道家气字的真正含义呢?那便是专指生命本有的一种潜能,并非是电,也非原子的作用,我们站在现代的观念,借用现代的知识,只能为它借用一个物理学上抽象的名辞--“能”,做为暂时的解释而已。由此而知,所谓吐故纳新等炼气的方法,并非说它对于健康养生没有用处,只能说道家用吐故纳新的呼吸术,不过像是借用一根火柴,靠它来点燃自身潜能的一种方法而已。
我们对于这些太涉专门的解释,为了节省时间,不能多说,现在继续说明战国时期的道家,由“方士”们提出“形神俱妙”的服气、炼气的修养方法以后,便由“方士”的观念,提升到“神仙”的境界,其中开始划时代的信念的,又是庄子;在传统的信念中,对于道高德妙,成为君子、大人、先生、圣人,无形中把它变为人位当中的至高标准。庄子由此标准再向上提升,便创立了“至人、神人、真人”的名号,如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后世道家与道教,用以称呼得道的神仙,叫他为“真人”的,便是从庄子的观念开始。我们要知道,在庄子全部思想的观念里,如果一个人达不到这种神人的境界,便是做人没做到顶,所以不能称之为至人,因为做人既做不到人的最高境界,所以芸芸众生,统统都是假人,也就是后来道家思想所谓的“行尸走肉”而已,并非“真人”。庄子这种对于人生价值,和人格升华的标准,陈义实在太高了,在一般人而言,可以说只有可望而不可即的成分,所以大家便认为他和所有道家的思想一样,只是一种理想主义。其实,把人生生命的观念,提到和宇宙的功能一样,何尝不对,只是人类既要自尊自大,又不够伟大,所以就自卑而不敢承当而已。那么,他提出“真人”、“神人”的境界是什么呢?如说:“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吹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庄子像这样描述“神人。的话,屡见不鲜,有的地方便说“神人”,是乘日月以游行,比乘云气还要扩大,因为他提升了人的境界与价值,所以居高临下,凭空鸟瞰,便自然而然的鄙弃世俗,卑卑不足道也,所以他说,像这一类的“神人”,只要用他的残渣废物,就可以制造出许多圣人,其他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如云:“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
(3)服饵者的理由:说到服饵者,在古代道家学术中,也有叫他为“服食”或“饵药”等等名称,总之,这是道家“方士”演变而成后世丹道派的“炼丹”,与服食丹药而成神仙,道家物理科学而哲学的正统派,也便是中国上古原始的科学知识,对于物理的观念,引用到生物生命学的理想,企图以药物改变身心生理的气质,延伸人的寿命,至于羽化而登仙的要求。他们是世界上打开化学纪元的先驱者,也是初期药物学研究的主流,这种以药物服饵为主的道家流派,才是战国时期所称为正牌的“方士”,同时也包括了医学的人士。因为在中国古代历史上,从儒家思想的观念出发,对于从事济世活人医药的人们,一概叫做“方伎”之士,向来把他们与“方士”并待,他们在儒林中,并无地位,也不受重视,有时还把他们列入佛、道一样,鄙视他们为江湖末技,因此,在明、清以后,有许多学者从医的,便特别标榜自己为“儒医”的招牌,以争取学术的地位。关于服饵方士派的理论,约有两个理论、三项种类、三个程序:
所谓服饵丹药的两个理论:①他们认为人身便是一个细菌的世界,四肢百骸,五脏六腑,都充满了细菌的生命活动,他们以原始的观念,命名这种细菌的种类,都叫它为虫。在中国古代相传的医药观念上,素来便把人的身体分为上、中、下三焦;大约由头部至肺部,为上焦;自胃部到横隔膜,为中焦;从横隔膜以下,包括肾脏系统及大小肠、膀胱等为下焦,这三焦所有的寄生虫,便统统命名它为“三尸虫”,而且还为“三尸虫”的种族,取了名字,叫做彭琚、彭质、彭矫。后来道教,比较客气点,又称它为“三尸神”。又例如说:“上虫居脑中,中虫居明堂(眉眼的中间),下虫居腹胃。上尸虫伐人眼,中尸虫伐人五脏,下尸虫伐人胃命。”综合起来,便叫它为“三彭”。所以他们锻炼矿物药品,如水银(硫化汞)、砒霜、硫磺等五金八石的毒药,经过化学的提炼而凝结成丹,吞服求仙,也就是为杀死“三彭”的杀菌作用。我们姑且不论这种理论是否正确,但在二千多年前,根本还没有现代科学影子的时代,公然有了这种医学的理论出现,你能说他是绝对没有科学思想的根据吗?②除了服饵丹药,消灭“三尸虫”的观念以外,第二个思想,便是认为这个血肉骨骼系统的五脏六腑,是容易感受外界物理作用的损害而生病,如寒、温、暑、湿与传染病的侵袭,如果把这个人身生理所有的机能,换成黄金、白银一样的体质,当然就可以活得长久了。因此他们研究矿物药物的化学,把铜铁制成黄金,(因为秦、汉时代,所谓黄金,大都是赤铜,真正的天然黄金很少,所以要化学制造,因此中国的炼金术,也是世界科学史上最早发明的冶炼技术,后来由阿拉伯人,辗转传到欧洲去的。)再用某一种天然植物的成分,把纯净黄金化为液体,渐渐吞服下去,使它慢慢吸收,久而久之,便把所有生理的机能,整个换成黄金的体质,当然就可以长生不老了。你说这种思想,多么可笑?然而真可笑吗?不然,凡是科学的发明,都是等同儿戏的幻想而来,我们在没有证据以前,只可以取保留存疑的态度,可是,你一定会说,吃了黄金不会中毒吗?会的,黄金中毒的成分还不太严重,如果不把黄金化成液体,肠胃穿孔的情形,随时可以造成,“方士”们对于解救黄金中毒的药物,早在两千多年前,已经研究出几种,可惜有的已经失传而已。至于炼铁成金的方法,在后世还有流传,据说,现代有人试过,果然可以炼成,可是现在天然的黄金太普遍了,用这种化学炼成的黄金,成本比天然的黄金还贵。所以没有用处,这是见之于现代人研究道家修炼报道的事实资料,随便一提而已。我们听了这种道家“方士”学术的思想,看来非常可笑,同时也很有趣,当然不会使人相信,但是现代的人,想用血清等药物挽回人身寿命的理想,到今天还未正式试验成功以前,岂不是同样值得怀疑吗?科学家的精神,是由幻想、理想中寻求理论的根据,然后再拿理论来求证实验的,所以我们对于这种道家“方士”求“长生不老”的理想,姑且把它当作科学小说的观念来看,不加可否为妙。
讲到这里,我们顺便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在我们过去的历史上,许多帝王、名人,例如汉、唐、明、清几位笃信道术,服用丹药的帝王,以及名人如韩愈、苏东坡、王阳明等人,都是服用道家“方士”的丹药而促成速死的,这是什么理由?在这里,我要忠诚告诫各位迷信现代成药,尽量服用补药,与专打补针的朋友们,应该同在这个问题上,予以相当注意。“方士”们发明锻炼五金、八石等矿物质的药品,在医药的价值上,与在人身上做物理治疗的用剂,只要用的适当,不但没有错误,而且极有价值,但是,这类从矿物质提炼出的药品,都是燥性的,而且具有强烈的挥发生理生命机能的功效,与现代某一类多种维他命等的成药,有殊途同归之妙。在真正道家“方士”们的服用方法上,第一重点,必须要在心理行为上,彻底地做到“清心寡欲”,对于男女性行为,与贪吃浓肥、富于动物肉类等食物的欲望,已经绝对不生贪恋的作用,才能开始服食。否则,这种药物,一吃下去,具有强烈的壮阳作用,必然促进性机能的冲动,这对于那些帝王,与名公巨卿们,终日沉湎在声色场中,与醇酒美人打滚的富贵生活中人,无疑地便成为催命剂了,那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第二重点,道家对于服用这一类丹药的条件,必须先要炼到神凝气聚,可以辟谷而不吃人间烟火食的程度,才能吸收融化,否则,或因食物相反而中毒,或因药而得病死亡了。总之,一般服用丹药的人,不能断绝“男女饮食”的欲求,相反地,还想靠丹药的功效,以达到“男女饮食”玩乐的要求,那么,“服药求神仙,反被药所误”,这是必然的结果。大可不必把这些烂帐,一律记在“方士”们的名下,你说对吗?
关于服饵丹药的三种类。自战国以后,经秦、汉、魏、晋、南北朝,到隋、庸之间,丹道服饵派的种类,大体可以把它分为三类,也就是后世道家所谓的天元丹、地元丹、人元丹三种。
天元丹约有两类:一是指天然的矿物而成丹的,如五金、八石等天然化学药品。一是指不需自己的辛勤煅炼,接受已经炼丹得道者的赐予。
地元丹:是专指采用植物性的药材,研究提炼而成丹的一种。从秦、汉以后,中国药物学的发展,与讲究修炼地元丹的道家,实有不可分离的关系,例如民间相传服食成仙的灵芝草、何首乌等等故事,都是由于地元丹的思想而来。道家对于灵芝草的研究,存有专书,包括灵芝的种类,有矿物化石、动物化石的灵芝等等,大多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我们普通采到野生的灵芝,并非神仙炼丹的一种,这是属于菌类的灵芝,有的是有毒的,即使无毒的一种,少吃只会使人起幻想,多吃会使人精神分裂,或中毒,万万不可以迷信服用,以免无故而仙逝,后悔莫及。
人元丹,约有两类:①是指离尘出借,避世清修,专门养神服气,弃欲绝累,涵养身心,使其达到清静无为,虚极静笃的境界。利用极其寂静的作用,只求积聚,不事任何消散的成果,引发本身生命的潜能,例如普通所谓打通任督二脉与奇经八脉,然后到达神凝气聚,发挥生命具备的伟大功能,再来自由作主制造新的生命,也就是后世道家所谓的清修派,或名为单修派的一种功效。②是以古代房中术的理论做基础,研究性心理与性生理的作用,认为男女两性内分泌(荷尔蒙),具有延续生命的功能,在合理而正常的夫妇性生活中,不乱、不纵欲,而达到升华精神,延长寿命的功效,这就是后世道家所谓的男女双修派,属于房中“长生久视”“内视炼精”的一种。他们对于内分泌的研究,应该算是世界医药史上发现的最早。但是这一派的流弊所及,百害丛生,例如普通所谓采补术(采阴补阳,或采阳补阴),以及过去旁门左道中,采取紫河车(胞衣),服食丹铅(输食童男童女的血液),闹出许多伤天害理的事,不但违反伦常道德,甚至触犯刑章,大逆不道。在中国民间社会,许多无知的人,迷信这-类旁门左道的道术,暗中相当普遍,殊不知这些知识,在现代医学上,经过科学的整理,已经有许多药物,如荷尔蒙、维他命等等,早已超过这种原始而不切实际的理想,再也不可迷信了。
服食丹药的三个程序:战国时期道家正统的“方士”,应该属于从事服饵的丹道者,他们是专以煅炼五金、八石,与烧铅、炼汞(化炼硫化汞、氧化汞等)药物化学的发明者,也是成效方单医药的创始派,他们有物理科学理想上的理论,也有实验的成绩。后世道家把修炼身心的精气神,叫做炼丹,那, 便是取用人元丹内养方法的演变,做为主体,这是中国专有养生学上的特别成绩,以后再加说明。不过,专主修炼精气神的内丹,不懂道家医学的原理和道家药物的知识,在丹道而言丹道,是有缺憾的。
从丹道方场来说,服饵丹药,约有三个程序:第一个程序,服用地元丹,是为修炼养生做预备的工作,所谓强壮其筋骨,健全其身心,即使是一个普通人,也可以服食而求保健的,由此发展,便成为后世中国人讲究食物治疗的风俗,例如冬令进补,与膳食养生的习惯,都是渊源于地元丹的思想而来。第二个程序,就是修炼人元丹,变化气质,以达到道家凝神聚气的标准,犹如庄子所谓“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的境界,到了这个程序,可以辟谷而不食,昼夜不眠而如一,正如庄子所说:“不知说(悦)生。不知恶死,其出不讠斤,其入不距,倏然而往,倏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忘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然后才可以服食天元丹,这便是方士丹道派修炼服饵的程序。可惜古往今来,若干不知丹道真义的人,因为不明究竟,欲求“长生不老”,反而促成短寿早夭,不能乐终天年,岂非大谬不然吗?
(4)祀祷派的修炼:关于“方士”们修炼神仙的学术思想,在前面已经做过极其简要的介绍,至于祀祷派修炼神仙的方术,向来都把它与“方士”混为一谈,这是莫大的误解。真正“方士”修炼神仙的学术思想,是由科学而哲学的理论做根据,祷祀派的学术思想,完全是基于宗教性的信仰,属于精神与灵魂学的范围,也就是汉代以后,形成道教的中心思想。讲到祀祷这件事,必须上推三代文化传统的祭祀思想而来,再向上推,应该归到黄帝前后时代,与上古民族留传下来的巫祝,在医学上,用于精神治疗“祝由科”的渊源。根据《书经》学系的文化传统,直到《礼记》中心的祭礼思想,可以了解我们的祖先,在三代以上的宗教思想,与宗教情绪,也正如世界各个民族文化的起源一样,都是由于泛神思想,与庶物崇拜等观念而来,然后渐渐蜕变,形成一神论的宗教权威。我们的祖先,虽然也与世界各个民族文化的来源相同,先由类似宗教的信仰开始,但是始终不走一神权威论的路线,而且最大的特点,始终把天、神、人三者,在道德善恶的立足点上,永远是平等如一的。并且以崇敬祖先的祭祀精神,与祀祷天地神只、山川鬼神的仪式,是互相为用的,尤其在周代文化,裁成融会三代文化思想的精粹,建立各种大小祭祀的规范,统以祭祀祖先为中心。所以我们后世对于已故祖宗父母的牌位,一例都叫为神主,由此而建立以“孝道治天下”传统文化的精神,这与世界各民族的文化,都由上古宗教思想学的发源,大有不同之处,万万不可以拿其他文化的规格,随便向中国文化头上一套,那便有张冠李戴,绝对非我文化的本来面目。
由于上古的祭祀天地神只,与山川鬼神的演变,到了唐尧、虞舜、夏禹的时期,便继承先民的思想,以“封禅”山川神只,为国家民族治平政治象征的大典。可是大家不要忘了“封禅”的真正精神,仍然是以人文文化做本位的意义,为什么呢?因为山川神只,虽然伟大而崇高,然而不经人间帝王,率领全民意志去崇敬它,“封禅”它,那么,它依然只是一堆山水土而已,“圣从何来,灵从何起”?大家都知道“封禅”思想,在中国上古文化思想户,等于宗教的观念和仪式,可是大家都忘了它的内在精神。却是提高人文思想的真义,唐、宋以后,儒家思想所褒扬大人君子的圣贤,与元、明之间,民间小说的《封神演义》,都由这个精神而来。到了秦始皇、汉武帝的玩弄“封禅”开始,这种由传统而来的“封禅精神’,就大加变质,完全不合古制。他们除了表现帝王权力的踌躇满志,借此巡狩四方,用以耀武扬威的意识以外,事实上,确被当时一班祀祷派的“道士”们,利用他们心理上的弱点,妄求“长生不死”,妄想登遐成仙,要做到道家传说黄帝乘龙而上天的奢望,于是便在历史上记载着,秦皇、汉武戏剧性“封禅”的“页了。这一派“道士”的方术,完全讲究精神与灵魂的作用,利用药物,配合咒语与符箓,借此而锻炼心理意志的统一,引发心灵电感的功能,演出鬼神的幻术,博取秦皇、汉武的信仰,使其做出求药寻仙,“封禅”以邀神佑的壮举,他们在这中间,便可上下其手,自饱私囊,如李少翁的招魂、栾大等人装神弄鬼的幻术,不一而足,及其祸弊所及,汉代宫廷的巫蛊大案,就是当然结果的榜样了,后来历史学家,把这一批“道士”,或“术士”的滥帐,一概记在“方士”名下,这对于秦、汉以来,真正的“方士”们,似乎大有不平之处。我们在这里附带地说明一句,中国文化学术思想中,对于精神学、灵魂学、与心灵作用等雏形,早在春秋、战国以前,已经普遍流行,只要读过《论语》,孔子讲到“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便可知道孔子对于“封禅”的观念,王孙贾问曰:“‘与其媚于奥,宁媚于灶’何谓也?”子曰:“不然,获罪于天,无所祷也。”等章句,便可知道古代对于家神、灶神崇拜的习惯,由来久矣。
秦始皇重“封禅”,汉武帝在“封禅”以外,更喜欢祀拜灶神,同时又相信降神的法语,这便是后世流传到现在的扶箕、扶乩、扶鸾(这三种方法不一样)等旁门左道,相信灵魂存在的传统。我们平常随便开口批判别人为迷信,其实,真正是迷信的人,倒不是愚夫愚妇,实际上,知识愈高的人,愈是迷信,而且批评别人迷信的,在他心理上,正在迷信的臼窠之中,这是一个非常有趣、而有深度的心理问题,将来再讲。然而,为什么上至帝王,下至贩夫走卒,都很愿意听信迷信的神话,这是什么道理呢?因为人类知识,始终无法解开宇宙人生的谜底,所以祀祷派的“道士”们就能在种种心理的空隙上兴风作浪,产生利用的价值,极尽玩人的手法了,现在我们举出司马迁在《封禅书》上所载汉武帝相信神话的迷信现象,足以显见古今中外一律的戏剧,如说:“神君所言,上使人受之,书其言,命之日书法。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着,而天子心独喜。”于是便有神仙派的五利将军,“装治行,东入海,求其师云。”公孙卿的奏言“神仙好楼居”,便大兴其土木了。至于秦始皇做的诸如此类的故事更多,你能说秦皇、汉武,不是第一流的聪明人物吗?这种做法与思想,不是第一流的傻事吗?与其聪明绝顶,才会有这样的傻劲,不傻者,未必聪明,这又是一个哲学上的重要课题,在此不必细说。
然而祀祷派的思想,都是一派谎言吗?不然,真正祀祷派的渊源,除了上面讲过,实是远继三代以上的祭祀精神以外,它的内容,也自有它的学术源流,而且包藏很多学术价值,例如人尽皆知祭祀与祷祝(告),是全世界,贯古今,所有宗教共同的仪式,如果要研究全人类原始上古文化思想的渊源,那么,那于道士祀祷派渊源的追溯,便不可轻易放过,同时,也不能只把它当做人类原始的迷信而已。因为虔诚的祭祀与祷祝,有时候的确可以产生心灵的感应,对于事物的反应,达到伊然如有神助的功效,当然啰,这里所说有时候的意思,便是指精神意志,绝对统一,到达极其虔诚的情况,这种作用与功效,也便是人类对于精神的功能,心灵的玄妙,灵魂的奥密,三种基本的学问,始终未经解开的谜底。上古的巫祝,以及黄帝时代流传下来的“祝由科”,他们便在这种奥妙的学问上,建立它的基础,后来尽管演变而成为宗教的仪式,可是在它的基本上,还是由于精神生命的心灵作用,与灵魂的关系而来,我们如果把它迷信的外衣褪去,不是用来欺人,是以科学的精神来研究,你能说它不是人类文化的一大贡献吗?假使我们真能研究发明精神的功能与奥妙,那么,对于宗教、哲学、科学的文明,也必随之而来,会有新的变化了。其次,“道士”们用以统一精神,用做祀祷的咒语,看来都是邵俚不文,不堪年读,然而,推开精神作用而不讲,如果要研究古代的方言,与古代民俗的俚语,那就不能不留心注意,足供发掘了。至于画符用的符箓,由东汉时期,张道陵五斗米道以后,派别更多,符箓的式样,也不统一,如元、明以后,辰州派的符咒等等,看来真有鬼画桃符,如同儿戏的的感觉,然而你要研究上古方案不同的来源,例如蝌蚪文等,以及印度梵文与中国符箓的关系,与唐、宋以后,道教自创文字的思想,就不能不慎重地注意了。总之,祀祷派“道士”们祭祀、祷祝的礼仪,以及画将书篆、念咒诵文等方法,他的主要精神,仍然要与“方士”修炼派的养神论者,与养气论者的作用合一,才有灵验,换言之,当在画符书盝,念诵咒文的时候,不能达到忘身忘我、精神统一的境界,不能炼到神凝气聚,阔气炼形的情况,那便如民间俗语所说:“不会画符,为鬼所笑了!”所以晋代道家的葛洪,在他著作的《抱朴子》中,讲到修炼符箓的要点,便特别提出炼气的重要,因此祀祷派的方法,仍然属于“方士”学术的范围,其由来也久矣。
六、汉魏以后的神仙丹道派
道家与方士,方士与神仙,在这三个名称之下的类型人物,及其学术思想的内容与渊源,由战国而到秦、汉之间,实在都是互相为用。到了汉、魏开始,延续一千多年,直到现在,方士的名称,已成过去,只有道家与神仙,却成为不可分家的混合观念。其实,汉魏以后,道家神仙的学术,已经远非秦、汉以上的面目,这一千多年来道家的神仙,实际上,却是丹道派的天下,所谓丹道,便是以修炼精、气、神为主的内丹方法,以求达到解脱而成神仙为最高目的。关于神仙的种类,在宋、元以后,归纳起来,约分五种:(1)大罗金仙(神仙)。(2)天仙。(3)地仙。(4)人仙。(5)鬼仙。初步修到死后的精灵不灭,在鬼道的世界中,能够长久通灵而存在的,便是鬼仙的成果。修到却病延年、无灾无患、寿登遐龄的,便是人中之仙的成果。过此以上,如果修到辟谷服气、行及奔马、具有少分神异的奇迹,可以部分不受物理世界各种现象所影响,如寒暑不侵,水火不惧的,便是地仙的成果。再由此上进,修到飞空绝迹,驻寿无疆,而具有种种神通,有如庄子、列子寓言所说的境界的,才算是天仙的成果。最高能修到形神俱妙,不受世间生死的拘束,解脱无累,随时随地可以散而为炁,聚而成形,天上人间,任意寄居的,便是大罗金仙,也即是所谓神仙的极果。凡此种种,是否确有其事?或者是否有此可能?我们现在无法证明,姑且不加讨论,但是有一点必须值得特别注意的,在中国文化中,儒家对于从伦道德,教育修养的最高标准,是把一个普通平凡人的人格,提升到迥异常人的圣贤境界,已经足够伟大。而在另一面,还有道家的学术,从宇宙物理的研究,与生理的生命功能而立论,更加提高人生的标准,认为一个人,可以由普通愚夫愚妇的地位,而修炼升华的超人,提高人的价值,可以超越现实世界的理想,把握宇宙物理的功能,超过时间空间对立的束缚;而且早于公元前一千多年,毫无十六、十世纪以后的科学观念,便能产生他们自己独立的一套科学观点,无论它是幻想、是事实、是欺世的谎言、是有实验的经验之谈,都是值得我们瞠目相对,需要留心研究的。
(一)丹经鼻祖的作者魏伯阳
自秦、汉以来,开创修炼神仙丹道学术思想的人,比较有案可稽的,当然要道推东汉末年的魏伯阳,也就是后世道家尊称他为魏真人、或火龙真人的。关于魏伯阳的确实身世,与他生存准确的年代,始终还是文化史上一个大谜,但是,他是东汉时期的人,大概不会错,他只有比祝祷派,以符箓道术起家,开道教先河的张道陵为早,那是较为可靠的。大家都知道东汉时期的文化,是儒家思想的衰颓时期,一切学术,都已渐趋没落,可是,我们不要忘记,它在理论物理的科学,与理论天文学上,却有很大的成就,只因后世一般缺乏科学修养的人,把它统统归入无用之学“象数”案卷中去了。其实,什么是“象数”,“象数”学中的真义,究竟包含了些什么东西?恐怕一般人,除了随人转语而加批评以外,自己都没有好好下过功夫去研究,以外行人的眼光,去批评一件非常深刻的内行事:真是多么冤哉!枉也!东汉末期,在道家与道教史上,产生两个划时代的人物,一是魏伯阳,另一便是张道陵。魏伯阳是代表上古传统文化中的隐士精神--神仙。张道陵却在汉代以后,构成道术传统的世系,到了宋、元以后,一直成为江西龙虎山正乙派张天师的世家,他与山东曲阜的孔子世家,互相并陈。在中国文化历史上,能够以学术思想,造成一二千年世家的系统,只有儒家的孔子,与道家的张天师,岂不是世界文化史上的奇迹吗?这也就是说明中华民族,对于文化学术思想如何尊重的精神,他能够在文化的王国里,自由给予圣贤、神仙、高士、处士、隐逸,等等极其美善的封号,而且是不问今古,都受到一分尊崇的礼遇。可是魏伯阳,却是走的“隐士”路线,结果只有给人以“不知所终”的疑猜而已,他赠予后人唯一的礼物,就是他的一部千古名著《参同契》一书。他这部著作,的确绞尽脑汁,有人竭其毕生精力,从种种方面去研究摸索,还是毫无头绪,宋代理学的大儒朱熹,便自认他的一生,对于这部书的研究,是失败了,可是他爱好它,为了避免阳儒暗道的嫌疑,他曾经化名崆峒道士邹讠斤,注过《参同契》。
魏伯阳著作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说明修炼丹道的原理与方法,证明人与天地.宇宙,有同体同功而异用的法则和原理,为了整理自古以来的传承,证明人为的修炼,可以升华而成神仙的传统学术,他以《周易》的理、象、数三部分,和周、秦到两汉,用在天文物理学上的原理与原则的五行、干支之学,以及道家老子传统的形上、形下的玄学原理,一齐融会贯通,为丹道的修炼程序,做了一套完整的说明。所谓“参同契”,便是说,丹道修炼的原理,与《周易》、《老子》的科学而哲学的原则,参得透彻了,便可了解它们完全是同一功用,“如合符契”的。所以他便融会《周易》、黄老、丹道这三种学术共通的道理,著述这本《参同契》了。在这本书中,他的文辞简朴而优美,犹如《易林》的词章,也是千古绝调之笔,他把丹道修炼的原理,区分为药物、服食、御政三大纲要。然而如《老子》这本书一样,它原始的篇章次序,究竟是如何的安排,确费后人的疑猜与稽考,这又富于道家犹龙隐约的风味,可与老子其人及其书互比隐晦。如果我们要把丹经的鼻祖著作《参同契》,比之老子的书,那么,另一部丹经,是宋代张紫阳真人所著的《悟真篇》,应该比之如庄子的书了。
《参同契》所讲的丹道学术,特别注重身心精神的修炼,他所指用于“返老还童”、“长生不死”,至于最高解脱而登上仙位的丹药,主要的药物,便是人人自己所具备的精、神、炁而已。即在修炼的过程中,也可以借用,或者必须借用外物的丹药,那是为了培养补充衰竭而有病象的身心,使其恢复精、神、炁的生命本能而已。它是中国养生学的祖述宝典,也是最早研究身心生命奥秘的著作,它影响汉、魏的医学,生物物理学,乃至佛学与禅宗,后来道教的经典《黄庭经》,所谓“上药三品,神与炁精”等思想,以及《龙虎经》等的著作,都是由《参同契》的蜕变而来,不过加上一些宗教神秘的观念而已,他认为恢复精神先天原始的情况,能够自作生命的主宰,以及变化生死的功能,一切都可操之在我,才是服食丹道的效验。至于煅炼药物的精、神、炁,与服食的方法,必须有正确的心性修养,与真正智慧的认识,才能做到。所以统摄修炼药物,服食成丹等的程序,便要透彻了解御政的重心。讲到药物,他虽然指出精、神、炁为修炼丹药的主材,但是,他并非如宋、元以后的丹道,参合佛学禅宗的理论与方法,而且更不是明、清以后伍冲虚、柳华阳的丹道学派,专以性神经系统的精虫卵子等,认为便是精神的精;同时,更没有如明、清以后的丹道,动辄便以任、督等奇经八脉做为修道的主题。他的本来原文,非常清晰,只因后世道家与道教的道士们,各从不同的观点,不同的角度,自己为他作注解,于是讲究修性修命的,主张独身主义的单修清静派;主张不离家室之好,男女合薪的双修派;主张烧铅炼汞而用外丹的丹法,就众说纷纭,统以《参同契》做为原理的根据了,所以房中采炼等等左道旁门的谬论,也都一一牵强附会,援引《参同契》的文言,而言之成理,著之成文。至于《参同契》原本所说的精与神,便是魂与魄的外用,炁,只是精与神的化合物而已。它与《周易·系传》的:“精气为物,游魂为变”,确是同一路线的思想。
其实,《参同契》一书,并非真正难读,也不是作者故弄玄虚,保存有无上秘密的口诀,只是受历史时代背景的影响,文章风格,各有不同,魏伯阳生当东汉时代,正当文运走向变今而仿古的变革时期,他没有像近代人的条分缕析,归纳分类得清清楚楚,但是你只要把握他的主题,是在说明修炼丹道的原理与方法,百读不厌,久久就会自然贯通,找出它的体系条理了。他引用老子的理论,是为了借重先圣古人的言辞,以证明他的道理,并非向壁虚构。他引用《易经》象数的原则,极力说明天地日月气象变化的宇宙规律,藉以证明人身生命活动的原理,是与天地宇宙变化的程序,有共通活用的轨则,并非是要你把天地日月的规范,呆呆板板地用到身心上来。清代道士朱云阳的意见,认为他是以月的盈亏,来比精神的衰旺,日的出没,来比气血的盈虚,这是非常合理的名言。现在我们举出一、二段有关修炼清静的理论与方法,是他说明老子的“致虚极,守静笃”、“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日静,静日复命”的引申注解。同时,也可以在其中看到稍迟魏伯阳一二百年间的佛学与排学等,它如何取用中国文化中,对于心性现状解释的科学观,以及首先提出以“无念”为入手的《参同契》的修法;并且也由此看出宋儒理学家们的修养“静”“敬”的方法,它与佛、道两家,是如何的结有不解之缘了。例如:
推演五行数,较约而不烦。举水以激火,奄然灭光明。日月相薄蚀,常在晦朔间。水盛坎侵阳,火衰离昼昏。阴阳.相饮食,交感道自然。吾不敢虚说,仿效古人文。古记显龙虎,黄帝美金华。淮南炼秋石,玉阳加黄芽。贤者能持行,不肖毋与俱。古今道由一,对谈吐出谋。学者加勉力,留意深思惟。至要言甚露,昭昭不我欺。
名者以定情,字者缘性言。金来归性初,乃得称还丹。
耳目口三宝,闭塞勿发通。真人潜深渊,浮游守规中。旋曲以视听,开阖皆合同。为已之枢辖,动静不竭穷。离气纳荣卫,坎乃不用聪。兑合不以谈,希言顺鸿濛。三者既关键,缓体处空房。委志归虚无,“无念”以为常。证难以推移,心专不纵横。寝寐神相抱,觉悟候存亡。颜色浸以润,骨节益坚强。辟却众阴邪,然后立正阳。修之不辍休,庶气云施行。淫淫若春泽,液液像解冰。从头流达尺,究竟复上升。往来洞无极,佛佛被谷中。反者道之验,弱者德之柄。耘锄宿污秽,细微得调畅。浊者清之路,昏久则昭明。
当然,这些文简言朴的文辞,其中包含的意义与道理太多,我们来不及多加解说,总之,《参同契》的方法与宗旨,是专为锻炼精神魂魄,以到达老、庄所谓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真人境界,是道家正统的神仙丹道的学术,因此,魏伯阳把当时假借先圣而流传的许多旁门左道,欺世盗名,以及贻误人世社会的小术,严加驳斥。
如说:
是非历胜法,观内有所思(这是指内视五脏,如存想返观肚脐、丹田等的旁门修法)。履行步斗宿,六甲次日辰(这是指步罡拜斗,迷于符箓道术等的旁门修法)。阴道厌九一,浊乱弄元胞(这是指迷信房中九浅一深等素女经的修法,与左道采阴补阳等的旁门修法)。食气鸣肠胃,吐正吸外邪(这是指吐故纳新,专炼呼吸服气等的旁门修法)。昼夜不卧寐,晦朔未尝休(这是指搬精运气,紧撮谷道,以及长坐不卧的旁门修法)。身体日疲倦,恍惚状若痴。百脉鼎沸驰,不得证清居(这是指以上五类,专在身体以内,搬弄精气的旁门道术)。累土立坛宇,朝暮敬祭祀。鬼初见形象,梦寐感慨之(这是指专以祭祀祷告,乃至修炼驱神役鬼等的旁门修法)。心欢意喜悦,自谓必延期。遽以夭命死,腐露其形骸(这是指以上所说修炼神秘法术等旁门的结语)。举措辄有违,悖逆失枢机。诸术甚众多,千条有万余。前却违黄老,曲折戾九都。明者省厥旨,旷然知所由。
魏伯阳在《参同契》中,综合历举这些旁门左道的情形,我们拿他与晋代丹道家葛洪所著的《抱朴子》共同研究,便知迷信道术的人,随便妖言惑众,欺诳成习者,真是古今一辙,既可笑?又可叹!有什么办法,可以警醒愚顽呢?因此,他又说到上古流传下来的道术,本来实是“内圣外王”的真学问,只因后世的人没有智慧,把它弄得支离破碎,反而以伪乱真,影响社会,造成颓风,如说:
维昔圣贤,怀率抱真。伏炼九鼎,化这隐沦。含精养神,通德三光。精溢腠理,筋节致坚。众邪辟除,正气常存。积累长久,变形而仙。忧们后生,好道五伦。随旁风采,指画古文。著为图籍,开示后昆。露见枝条,隐藏本根。托号诸名,覆谬众文。学者得之,韫柜终身。子继父业,孙踵祖先。传世迷惑,竟无见闻。遂使宦者不仕,农夫失耘,贾人弃货,志士家贫,吾甚伤之,定录兹文。
但是他自己又说,在他的著述中,并不照次序的说明此事,都靠读者自己的审思明辨,才能领悟到其中的程序和究竟,如说:
字约易思,事省不烦。披列其条,核实可观。分量有数,因而相循。故为乱辞,孔窍其门。智者审思,用意参焉。
于是,他又指出炼修的初基方法,如说:
内以养己,安静无虚。原本隐明,内照形躯。闭塞其兑,筑固灵株。三光陆沉,温养子珠。视之不见,近而易求。黄中渐通理,润泽达肌肤。初正则终修,干立未可持。一者以掩蔽,世人莫知之。
勤而行之,夙夜不休。伙食三载,轻举远游。跨火不焦,入水不濡。能存能忘,长乐无忧。道成德就,潜伏俟时。太乙乃召,移居中洲。功满上升,膺录受符。
总之,魏伯阳所著的《参同契》,从身心修养的实验科学精义,而说出心性的形而上道,与形而下质变的精神魂魄等问题,是综合道家科学的学术,与儒家哲学的思想,融化会聚在丹道的炉鼎之中,誉为千古丹经道书的鼻祖,实非为过,朱云阳说他是以“天地为炉鼎,身心为药物”,那是一点不错的,不过,他是注重于人元丹的修炼,是发挥人生性命功能的最高至理。
(二)方士医学与易象数合流的炼气养生术的丹道
两汉在文化史上,除了有名的儒家经学家的训诂注疏以外,在科学方面,西汉最大的成就,便是天文与历象的发展,例如才情洋溢、多艺多能的司马迁,也曾参加过修改历象的工作,自己引以为完成先人的遗志为荣。后来的扬雄,想以《易经》象数的理论,范围天文历象的法则,自己别创新说,作了一部非常抽象的天文理论的《太玄经》,想用它来概纳形上形下等问题,不管他的学问有无根据,有无科学发现上的价值,一个以文辞名家的儒家学者,对于科学而哲学的理论有兴趣,如果生在现代重视科学与哲学的国家,应该备加奖励了。到了东汉,由于两汉易学象数派理论科学的演变,便使易学的象数,更加走入抽象化的理论,例如:盂喜的卦气,京房的变通,荀爽的升降,郑率的交辰,虞翻的纳甲,费直以象象系辞文言,解说上下经,因此影响而成荀氏的易学。至于乾坤消息卦的由来,开始于文王及周公的周代文化学术思想的传统,以《礼记·月令篇》为证明资料的主干,经过郑玄采用道家思想注释《月令篇》,而加以充实其内容,便构成东汉象数学术思想的大系,因此而影响形成图谶等谶纬之学,不过,谶纬之学的兴盛,又有另外学术思想的原因,不必在本题内多加讨论。现在我们不厌其繁,而又简略地说明了两汉易学象数理论的内容,实际上,都是为了说明乾坤消息卦象的学说,它所包含丹道家的卦气升降论,交辰变通论,与纳甲的原理,如何地影响东汉以后医学上气脉的学理,与养生家们服气炼精的修炼术,当然,这一套学问所包括牵涉的内容太多太广,我们无法一一加以专论。现在只是有限度的,介绍一些有关丹道服气修炼等少数几个理论的原则,使大家可以知其大要而已。
汉代的易学象数学们,从中国上古天文学的观念中,承接传统的思想,认为这个天地宇宙间日月的运行,以及天地日月与地球万物和人类本身的关系,实在只是一个大生命的活动,而且是有一常规可循的活动。尤其采用太阴月亮的盈亏消息,以及地球物理气象的变化,作为天地生命大气机的标准,以建立它基本理论的说明;天地宇宙是万物大生命的根源,日月与地球,便是这个大生命中分化的小生命,人与万物,更是天地间分化的小小生命而已。但是无论大小生命,它的根源是同体,生命活动的法则,也是同一规律的,所以大小生命的原动力,都是气机变化的作用。但是这个无形无状的气,虽然是看不见,摸不到,它在天地日月运行的法则上,和人身生命的延续上,是有迹象可得而知,而且可以求出它的规则的;他们以地球物理的气象,一年分四季,十二个月,三百六十天的规律,配合太阳的行度一年365.25做准则,中间取用月亮的盈亏做标准,认为天地日月的运行,与地理、物理、人生生命的活动,都是受到一个共同原力而有法则的支配;这个原力,便叫它为气挡然不能把它当空气的气来讲),于是便创立一种学说,认为大阴的月亮,自身本来没有光明,因为受到太阳的气机所感而发光,所以就发生一月当中,阴阳气机的交感,而在时间与空间的方位上,月有阴暗圆缺现象等的盈亏消息。所以又在天文法则以外,创立计算阴阳二气的交感,而形成地球气象,与物理人事变化的作用的规律化,构成天干、地支配合成甲子的学说。五天为一候,三候为一气,六候为一节,所以一年十二个月,便分成二十四个气节。再用归纳的方法,把这种气机节候的作用,统摄在十二个月当中,便构成乾坤消息的十二辟卦的现象。于是十天干、十二地支、二十八宿、十二律吕、五行、八卦等等,重重归纳,层层圈人,而形成道家一套易学的象数,与天文、地理、物理、人事关系的学问。后来发展成理论医理学上提出九九八十一个问题,有关于人身气脉的《难经》学说,配合黄帝《内经》荣(血)卫(气)的理论,认为人身十二经脉,与十五络、三焦、八脉的气血流行,与天地日月气机的运行,是属于同一的规则与原理的。
时代再向后来,修炼丹道神仙家们,根据以上所说的学理,与乾坤消息卦气升降的理论,认为人生生命的气机,自父母受胎的时间开始算起;男的以八位数为准,女的以七位数为准,还是先天的秉赋,属于乾卦为代表的范围。比较明显可征的,例如女子,在十四岁以前,月经(内经称为夭癸)尚未发现,便是六爻完备乾三三卦的生命,算是一个完璞未破的童身。到了十四岁前后,有了月经开始,变成天风(女后)三三卦了,一直到三七二十一岁,便是乾卦的初爻已破。由此到七七四十九岁前后,也就是月经断绝的时期(现在医学所谓女人的更年期),便是先天生命的卦气将尽,也等于说,由先天秉赋带来的生命能,到此快要用完了,所剩下来的余年,自七八五十六岁前后的阶段,都是后天生命的余气而已。再下去,便由阳的乾卦,变为纯阴的坤卦,转入另一生命的阴境界了。如果在男人来说,以八位数计算,便是十六岁前后,算是童身,保有原来先天乾卦的卦气,逐渐演变到八七五十六岁前后(等于现代医学所谓男人的更年期),就是先天卦气的生命将尽的阶段,到了八八六十四岁以后,剩余的生命,便是后天余气的作用,也就是说,由纯阳的乾卦变为纯阴的坤卦,转入另一生命的阴境界了。因此产生丹道修炼“长生不死”,修命的理论,认为第一等的根基,无论男女,凡是童身人道,是为上品。其次,应在卦气未尽的阶段,回头修道,还有希望。如果等到卦气已尽,再来修命,不是绝对没有希望,便有事倍而功半的困难了。这种理论,是否具有百分之百的可靠,姑且不加评语,但是推而比于现代医学的理论与经验,除了不够精详而有新颖的证明以外,并没有什么完全不对的地方。可是大家要知道,这是公元以前,我们中国文化中的道家对于生理医学所发表的理论,现在纵使有超过他们的观念与证明,而在科学的医学史上来说,他是早在两千年以前的发明啊!后世一般修道的人,都在年龄老大,万事灰心之余,才想追求长生不死之术,如果这样真能成仙,那么,天下最便宜的事,都被聪明人占完了,恐怕没有可能!
再由这种天地的气机,与人生气脉关系的理论,缩小其范围,说明它的规则,他们便认为人的气机,在一呼一吸之间,脉自运行六寸(一呼,脉行三寸;一吸,脉行三寸)。一个人,在一天一夜之间,共计有一万三千五百次呼吸,叫做一息,气脉运行经过五十度而周遍一身,用汉代的时计标准来说,也正是铜壶滴漏,经过了一百刻的时间。但是这种所谓的脉,是包括荣、卫来讲,所谓“荣卫行阳二十五度,行阴二十五度”,如果勉强借用现代医学观念来讲,可以说,这个生命的气机,流行阳性的中枢神经系统25度,又流行阴性自律神经系统也25度(当然,我并不是学医的人,只是随便借用一下名辞来做说明而已,千万不可以此为准)。再加详细的分析,便把心、肝、肺、脾、胃、肾、胆、大肠、小肠、膀胱、三焦、胞络等十二经脉,配合气机往来呼吸的次数,各作数目分类的说明,然后加上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和二十四气节来归纳,便使这个养生、医药、生理的学说,走入神秘玄妙的圈子里去了,其实,也不是道家或古人故作神秘,只是那个时代的学识,习惯性喜欢用这些代号,做为分析以后,而并入归纳记忆的符号而已。总之,东汉以后,直到唐、宋之间,在正统丹道派魏伯阳的修养心性以锻炼精神的方法以外,最为普遍而有力量的,还有炼气、服气术等养气的理论与方法,做为神仙丹诀的主流。这种类似实验派理论的渊源,应该是远绍庄子的“天地一指,万物一马”、“野马也,尘埃也,万物之以息相吹也”、“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等学说的脱变,由此引申演绎而来。
到了宋、元以后,修炼内丹的神仙道法,接受佛家禅宗明心见性的妙理,同时又受到南北印度传入密宗修法的互相影响,便在方法和理论上,产生两个极其重要的关键:(1)主张性命双修,是丹道的定则,为成仙的极果。(2)特别注重“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的三个步骤,是修炼丹法不二的程序。因此,宋、元以后,所有丹经的著作,无论为正统的道家思想,或为旁门左道的小术,在理论基础上,都是依循这个原则,抄袭《参同契》,或《悟真篇》的名言,牵强附会,用作引证的根据,所以明、清以后的丹道观念,便有:“修命不修性,此是修行第一病。只修祖性不修丹,万劫阴灵难人圣。”的传说。而且最妙的,便是丹道所有的传统,一律都奉唐末的神仙吕纯阳为祖师,犹如佛家的思想学术,自唐以后,大多都人于禅宗之林,这实为中国文化学术思想史上,唐代文化发展的奇迹。明、清以后的丹道学术,虽分为四派,如:南宗主双修阴阳,北宗主单修清静,西派主单修,东派主双修等四大宗,但它的宗旨,仍不离于性命双修的理论基础,有时又援引宋德理学,或《大学》、《中庸》的思想,讲究“尽人之性,尽物之性”、“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等理论,以及变化性情,做为丹道龙虎,铅汞等的妙论。总之,神仙丹道的学术思想,从周、秦以来的养神,一变为汉、魏以后的炼气,再变为宋、元以后的炼精,已经与原始质朴的道术,大异旨趣。虽然宗奉黄老,而与老子的清静虚无之说,更是大相径庭,何况后来的丹道家,掺入房中采补等邪术,加上种种装妖捏怪的花样,一一都自尊为无上的丹法,各自号称得到正统丹道的秘传;或说自己的师承,都是已经活到几百年以上的人,可以达到“却病延年,长生不老”的妙术,尽在此矣,只要读过《抱朴子》所列魏、晋以来方术之士们所说的谬论,便可哑然失笑了,了知千古妄语,皆同出一辙。
明、清以后的丹道修炼的方法,距离汉、唐、宋、元以来的正统丹法愈远,所走的道路也愈仄,一般所说的丹道,大多都以伍冲虚、柳华阳一系的伍柳派丹道为主。伍冲虚著有《金仙证论》,柳华阳著有《慧命经》等书,他们参合儒、佛、道三家论证形而上妙道的学说和思想,极力证明他们的丹法为道家正宗的嫡传,但是错解佛学,臆造佛言之处,反而使人望而却步,实为虚诳可笑之至。这一派的丹道,纯粹主张“炼精化气”为初步入手的根基,尤其注意性生理与性行为的功能,为修炼的妙法,认为男女性生殖机能的冲动,而不含有性欲的成分,才是活子时的药生现象。正好从此下手修炼,或用眼神回光返照,或用调理呼吸,紧撮会阴(海底),导引阳精循督派(中枢脊髓神经)而返还于上丹田的泥洹宫(间脑部分),所谓“还精补脑,长生不老”的作用,到此便发生效用,这也就是丹头一点的先天之炁;到了上丹田以后,化为华池神水(口腔与淋巴腺内分泌等的津液),循十二重楼(喉管部分)降至下丹田(脐下),便叫做打通任脉,如此任督二脉的循环运转,牵强配合易学象数的甲子等天干、地支的说法,便叫做运转一次小周天(也叫做转河车)的方法。然后如何由小周天转为大周天,配合青龙、白虎、铅、汞、阴、阳等等注释,玄之又玄,神之又神,遂使向往长生不老而欲作神仙者,无不奉为无上的道术丹法,勤修不辍,最后,以炼到马阴藏相(男性生殖器官收缩,女性乳房返还童身)为证验;从此再进一步,达到炼气化神的工夫,做到阳神出窍,神游身外而通灵的地步,才是炼成金仙的效果,种种说法,流传影响极大。一般修炼武术南宗呐家),北派(外家)的拳术名家,与专炼气功,或讲究静坐养生的人们,以及武侠小说家的笔下,所谓打通任督二脉,“走火入魔”等等的观念与术语,都从这一派丹法的理论名辞而来,贻害不浅。
其实,这一派丹法“炼精化气”的理论与方法,姑且不管他是否为正统,如果用得其正,用得其法,实在也有两种好处:(1)它可解决任何宗教,和任何宗派出家专修的独身主义者,对于性心理的烦恼问题,同时,也是真正要修炼到守住不犯淫戒的极好帮助,对于二十世纪末期疯狂追求肉欲的诱惑,以及讲究健康长寿的心理卫生的实验,在理论与一些初步的方法上,未尝不是好事。(2)他们也极力提倡以积善,为修道做神仙的基础,如果只有道法,没有极大至多累积的善行,要想修到神仙的果位,那是绝对没有希望的,这对于社会教育与宗教教育的意义,最具有决定性的至理名言。总之,我们归纳他这两种好处以外,认为他是健康养生的一种良好的修养术,那是不可厚非的;但是,仍须注意,便是我们刚才说过的,要用之得法,还要深通道家对于医理学的理论才对,否则,它的弊端也是非常可怕的,故从相反方面,归纳它的害处,约有四种:
(1)因为学习修炼的人,既不通道家医理学,有关于精、气、神的真正原理。又不了解普通医学(中医)十二经脉,与道家奇经八脉(任、督、冲“中”、带、阴蹻、阳蹻、阴维、阳维)的学理。更重要的,若是不了解佛、道两家关于心性之学,与性命之学的真正理论,只为了要求却病延年,长生不老的目的,就拼命地吸气提神,做收缩炼精的工夫;行之有素的,从表面看来,便有筋骨坚强,童颜鹤发,或红光满面的感觉,于是,由别人看来和自己的自信,至少都有半仙之分,其实,修到后来,十分之八九,都是脑充血而亡,或者弄得半身麻痹,通俗所谓“走火入魔”的走火,便是这种现象,求荣反辱,求寿反而不得安享天年,何苦来哉!
(2)一个人无论要学仙,或学佛,研究道术或佛学,首先要有一个认识,他们的学养与方法,都富于高深的学理,他们的修养效验,都是从这种极深厚的学理而建立方法的基础,而且因人而施,对症下药,只有活用的指导,并无呆板的妙术。尤其是道家,它与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心性修养、伦理道德等自然科学与人文科学结合,走入哲学形而上的最高境界。如果对于道理没有通达,凭一点旁门小木,或练呼吸,或守窍(守眉心、丹田、中宫、海底等等),认为就是无上密诀,那是非常可笑的事。事实上,这些方法,都是为了集中注意力,注意生理机能的一部分,使它发生本能的活力,只是一种精神的自我治疗,与自然物理作用的原理,刺激生理本能活动的方法而已,并非神仙丹诀,尽在其中矣。况且修炼的人,既未达到老子的清心寡欲,至于清静无为的境界,以世间有所得的功利思想,要求成为长生不死之神仙的欲望,正如汲黯对汉武帝所说的话:“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同是心理不健全的毛病。因此,在修炼这种丹法的过程中,或因生理的变化,而引起心理的错觉与幻觉,或因心理的幻觉而引起生理的变态,至于神经失常,精神分裂,通俗所谓的人魔情形,便由此原因而来,其实,魔从心造,妖由人兴,都是庸人自扰的事;清代诗人舒位,有感于吕纯阳的诗说:“由来富贵原如梦,未有神仙不读书。”正可引用为这个道理的注释。
(3)因为伍柳派的丹法,极力注重炼精的作用,而且是专以生殖器官的精虫为丹药的主要成分,于是便有捏穴撮精,类似手淫行为,或交而不泻等房术,人于此道之中。讲究男女双修,行容成素女之术的,也谓之炼精化气,种种名目,各立门户,都以伍柳派为依归,为求却病延年,长生不老而成病,炼精气而发狂的,所在都有。
(4)黄老之道,以谦抑自处与涉世为主旨,以清静虚无,无求无欲为道德。魏伯阳以下的丹法,以“洗心退藏于密”为至理,以持盈保泰,葆光养真的妙用。但是明、清以及现在以修炼伍柳派丹道入手者,大体都走入骄狂、狭仄、神秘、愚昧无知的范围,充分暴露中国文化反面的丑陋面目,实在非常可叹。
这一派流行的丹法,首先的歧途,便是妄认精虫血液的作用,错以为是道家所说精神的精,这是最基本的错误。一般人由静坐入手,固然多多少少都有些生理的反应,觉得身上气脉的流通,与部分肌肉的跳动,便当作是丹法的效验,认为自己已经打通任督,或奇经八脉的效果,事实上,这些都是在静态的心理状况中,所应有发生生理反应的现象,一点没有什么希奇,只是证明静态修养的初步效力而已。其实,督脉,是脊髓神经、中枢神经系统的作用,任脉,是自律神经系统的作用,精,是肾脏腺与性器官部分的内分泌作用,华池神水,是脑下垂体和淋巴腺部分,内分泌作用,如果稍有现代生理医学的常识,具备心理、哲学的修养,融会了许多科学的理论与实验,便可知道这是很平常的_种健康养生方法,而且都是由于精神与心理融合的作用,并非是什么正统丹道神仙的秘密。固然在现代的医学上,也有些学派,正在研究性荷尔蒙、血清与返老还童的关系,但是,那还是医学科学上试验中的理想,等于种脑下垂体,种胞衣,注射各种荷尔蒙一样,还是停留在两千多年前,“方士”们追求生命长存的思想范围,只是所用的理论名辞,与所有药物和方法,大有不同而已,由此可见,人类的智慧,永远还很年轻,这是人类文化史上另一个重大的问题。
总之,道家所提出的精、气、神,以科学的观点,从人类生命的身心来讲,是属于形机面能的眼、耳、心的精神作用;神的表现与应用.便是目光视力的功能;气的表现与应用,便是耳的听觉的功能;精的表现与应用,便是心的运思与身的本能活力,如果从天人一体的物理功能来讲,神、气、精三种,便是光、热、力的作用。从哲学的理念来讲,道家所谓的神,便是相近于佛家所谓的性,道家所谓的精,便是相近于佛家所谓的心,所以唐代翻译佛经的《楞严经》,便有“心精圆明”等辞句;至于精液的精,乃是心理欲望的刺激,引发性腺内分泌与心脏血液循环的作用而已,正如道家广成子所言“情动乎中,必摇其精”,也便是这个道理。道家所谓的气,便是相近于佛家所谓的息(呼吸),是属于后天生命形身的作用而已,借用物理世界的现象做譬喻,神,比如太阳的光能,它给予世界万有生命的能量,气,比如太阳光能辐射到地球所发出的蒸气,精,比如太阳赋与万物光能,而产生化合作用物质的成果。但是要注意,这种说法,因为无法可以详细说明精、气。神的情形,所以我把它借用来做譬喻,譬喻的本身,只限于类比而已,并非就是原物的原样。在周、秦时代道家的修炼,是从养神入手,即已概括了精、气的作用。秦、汉以后道家的方法,注重养气,虽然与养神论者,略有变动,但已从形而上的作用,走入形而下的境界。宋、元以后的炼精,更等而下之,完全堕入后天形质观念的术中了。关于形与神的道理,牵涉太广,也是另一专题,暂时恕不多讲了。此外,附带地说明一下静坐,与密宗、以及瑜伽的关系。静坐,俗名叫做盘膝打坐,自汉、魏以后,从印度佛教传入修习禅定的方法,对于锻炼形态、收摄身心,使其走入静定境界的一种方便。这种盘膝静坐的方法,原始便是印度古老瑜伽术的一种姿态,并非佛法的究竟,也非就是道家修炼神仙内丹道法的究竟,只是可以通用于一切修养身心性命的姿态与方法而已,在道家而言,唐、宋以上的丹经,很少讨论到静坐的关系。但是,静坐是一种助道的法门,是普通可用的一种良好的修养术,那是毫无疑问的。如果把静坐就与神仙修道或佛学禅宗的禅,混为一谈,那是错误的。至于宋、元以后,佛教由西藏传来的密宗,也和道家一样,注重气脉的修炼,与达到乐、明、无念的证验工夫,本来也是佛家讲究修养的一种最好方法,由形而下求证形而上的实际工夫,但到了明、清以后,也和道家的丹法一样,大体已经走入注重形质功效的范围,只注重气脉的修炼,比起原始的妙密,便是由升华而变为下堕的趋势。瑜伽术的最高成就的价值,仅等于道家导引养生派的内功修炼,更不是至高无上的法门,因为一般研究丹道的人,往往把静坐、密宗、瑜伽术几种世界上类同的修养术,混杂交错而不明其究竟,在此顺便略一提及,以供研究者的注意。无论学仙学佛,讲到养生全真之道,都以清心寡欲入手,而至于寂灭无为为究竟,正如道教的《清静经》所说:“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可是现实世界中的人生,正如孔子所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告子也说:“食色性也。”人们对于色欲与饮食的追求,与贪图富贵功名的享受并重,要想作到“离情弃欲,所以绝累”,在一般的人,是不可能的事。我记得在一本笔记上看到一则故事说:时代一位巨公,听到一位修道的人,已有九十多岁,望之只像四十岁的中年人,便请他来,问修长生不老的道术。这个道人说:我一生不近女色。这位巨公听了,便说:“那有什么意思,我不要学了。”这个故事,便是代表了一般人的心理,所以古今多少名士,作了许多反游仙的诗,如“姮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以及“妾夫真薄命,不幸做神仙。”都是普通心理的反应,这与“辜负香衾事早朝”,同样都是注重男女饮食,便是人生真谛的思想,如出一辙。但是,相反地说,仙佛之道,的确也非易事,丹道家对于修炼神仙方术的人选,非常注重生理上的先天乘赋,所谓“此身无有神仙骨,纵遇真仙莫浪求。”唐代名臣李泌,生有自来,骨节珊然,但懒残禅师只许他有一十年太平宰相的骨相。麻衣道者谓钱若水,子无仙骨,但可贵为公卿耳!杜甫诗:“自是君身有仙骨,世人那得知其故。”这正如佛家所说:“学佛乃大丈夫事,非帝王将相之所能为。”是同样的隽语。总之,静坐是对身心有益的修养方法,如果认为静坐便是学道,那须另当别论了。
七、道家与道教宗祖人物思想的略论
道教的学术思想,完全渊源于道家的内容脱变而来,已如上述。所谓道家的思想,这个名称的观念和内容,是根据秦、汉以后的分类,如在周、秦之际,不但儒、道本不分家,就是诸子百家的学术思想,也都脱胎于道,不过,这个道的观念,却非秦、汉分家以后的道家之道。但无论道家或道教,根据大家熟悉的习惯,当然都离不开以老子、庄子的学说思想为宗主。其实,我们把自己遥远地退追千载以上,深切体会春秋、战国时代的历史背景,与地理环境的关系,对于道家宗主的老子思想,与儒家宗奉的圣人孔子的思想,除了文辞、语言等表达方式,与主张淑世救世的方法有异同以外,实在没有多大的冲突之处。后人把他们的思想观念和人格,塑造得太过对立5形成门户之见,犹如水火的不能相容,那都是儒家与道家之徒自己制造的是非,与原本两家的思想无关。我们现在要讲的目的,偏重在秦、汉以后道家与道教的本身思想,所以对于这个专门的问题,不必多做说明,只是随手举几个例子一谈,做为讲述道家与道教思想的开端。
1.儒道不分家的“天”字的含义
我们在孔子删订和所著述的五经学术思想里,都知道孔子哲学思想的根据,是从中国上古传统文化的天道观念而来,不过,古人著作,限于时代思想的习惯,条理的分类,定义的规定,并不严格,例如对于天宇,大约归纳起来,便有五类观念,都混在天的一字的名辞之中:(1)天字是指有形象可见的天体。(2)天字是指形而上的天,纯粹为抽象的理念。(3)天字是指类同宗教性神格的天,具有神人意志相通的作用。(4)天字是最高精神结晶的符号。(5)天字是心理升华的表示。所以读秦、汉以上的书,每逢此字,必须要贯穿上下文,甚之,要全盘了解全篇,才能沟通它用在何处,究竟是代表了什么意义?《尔雅》与《说文》等书的注释字义,是具有权威价值的参考,但是在时代思想的意义来讲,也有未必足以尽信之处,例如许慎著《说文》,明六书,已是汉代人的思想,虽说近于古代,较为可信,但也有未必尽然之处,亦须值得研究的。
2.儒道不分家的“道”字的含义
关于道字,也有相同于天字的复杂,大概归纳周、秦之际,学术思想中所用的道字,约有五类观念,也都混在道字之内:(1)形而上的本体观念,简称为道。(2)一切有规律而不可变易的法则,也统称为道。(3)人事社会,共通遵守的伦理规范,也称为道。(4)神秘不可知,奥妙不测,凡是不可思议的事,便称为道。(5)共通行走的径路叫道。于是儒、道等学,诸于百家之言,也便各自号称为道,例如阴阳家、名家、法家、兵家等等,统统都有提到我这种所说的便是道。这些各家之言,除了在某些地方,特别讨论到形而上道以外,大多数都归于我们所举的第二类规范之道的道字范围,不可与形而上道混一而看,即如五经中的道字。有些地方,在同一观念中,便作两个不同观念的用法,或为名词,或为动词,而且在名词当中,或属于第一类,或属于第五类,变化不同。这都因为古代名词简单,词汇不够甩,而且在普通的观念中,大约都很习惯而了解,只是后世的人读来,便有混淆不清的感觉了,例如《老子》一书,他所用的道宇,就不可视同一例来读,所以千载以下,注释老子,各自成一家之言者,对于道字的解释和了解不同,也正如我们现在对于事物的观察,因立场不同,观点各别,就都别出心裁,自成别见了。
(一)老子
1.老子思想的天道无为与自然的观念
老子学说思想中的道与天,也正因为观念的混淆不清,使千载以下,百般摸索,莫衷一是。例如人尽皆知老子的名言:“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以及“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果我们不一定信赖后来的注释,甚之,认为都是各人借题发挥的理论,那么,只要烂熟读透原文,以经注经,以本书本文的思想而了解本文本书,就可了然明白,觉得非常亲切。老子要人效法天,天是怎样值得效法呢?他在原文中,很明白地告诉你,天于“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等等名言,这就是说,天地生长作育万物与人,它没有自私的目的,也没有对立条件的要求,更没有利害,是非等功利的作用,它只有施舍和给予,没有要求收回什么,万物从它而生、而灭,都是自然的现象。它不辞劳苦而长远的生作万物,可是它不居功,不自恃,不占为己有,所以人能效法天地大公无私仁慈的精神,才是道德的标准,也便是形而上道的境界,与形而下宇宙世界的自然法则。于是有的便认为自然才是道与天的根本,有的把老子这个自然的名称,拿它当作印度哲学中的自然,或后世科学上物理世界的自然,愈说愈乱,不知何所适从哦们要知道,距离老子两千余年之后,翻译西洋传入的哲学与科学的自然名称,都是借用中文老子的“自然”一辞而定,并非我们先有了哲学与科学的自然名辞,老子才来借用它的,在老子以前不见自然的名辞,在老子以后,自然的名称,被人多方套用,大多不是老子的本义。如果我们了解在老子时代中,中文单字造句的文法,那么,对于老子所说的“天法道,道法自然”的道理,就很简单而明白了,他的话,由做人的效法标准说起,层层转进,而推到形而上道。他说天又效法什么呢?没有什么,那是天道自然的法则而已,什么是自然的法则呢?自,便是天道自己的本身。然,便是天道自己本身本来当然的如此而已,更没有别的理由可说。合起来讲,自然,便是天道本身自己当然的法则是如此的。时代愈向下降,由上古用单字做为文辞语言的原始面目,逐渐演变成为名句文章,于是,大家容易忘了本来的规范,把自然定作一个名辞,就自然而然,弄不清它的所以然,便变成想之当然的道理了。等于老子与孔子,他们把道与德的观念,是分开来讲,可是后来一提到老子,便把道德二字合而为一,作为一个名辞来解释它了。老子有名的“无为”学说,便是根据他自己天道自然的至理,用“无为”一辞来说明天道的境界和功能,“无为”与“无不为”的观念,也便是他自己解释“无为”的道理,并非是不作的意思;“无为”并非是不为,后人一提到“无为”,便把它纳入不为的观念,那真冤枉了老子。他说“无为”是天道道体的境界。“无不为”是道体虽然“无为”但即具有生生不已的功能和作用。所以便有“有无相生”、“动则愈出”等对于道体功用的说法了、他提出天道的“无为”而“无不为”,也是说明人应效法天地、行其所当行,止其所当止,做到真能无私而大公的标准,才是天理的固然。所以他说“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胸襟和气度,便是根据这个原则而来,我们试把他与文王、周公、孔子的学说思想,稍作一比较,以我的愚蠢与浅薄来说,只觉得他们同是上古传统文化的一贯思想,实在找不出什么大不同的地方,例如《周易》思想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以及孔子的“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等等,简直如出一辙。
2.老子对于仁义与圣人的观念
那么,老子为什么讽刺仁义,讥笑圣人呢?那是他对当时春秋时代的社会病态,矫枉过正的说辞,并非为针对孔子所说的仁义与圣人而言,后儒拿他这种说法人之以罪,未免有欠公允。当春秋时代,正在老子与孔子的时期,世风败坏,王政不纲,诸侯兼攻掠地,据权夸势,互争雄长的霸业思想已经勃兴,功利观念普遍流行,但是那些争王称霸的作为,也都是以行仁由义为号召,以圣人之道相宣传,试读春秋战国时代诸子百家的著述,动称圣人,随口仁义的理论,也屡见不鲜。那些专以学术思想来追求功名富贵的知识分子,也都是以圣人之道辅助明主相期许,于是弄得圣人遍地,仁义变为权谋的话柄,因此老子就不得不严加驳斥,形同谩骂了,所以他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等等理论,随口而出。但是他又举出真正圣人的道理,是应当效法天地自然的覆育万物,毫无目的与条件,如果认为天地是预先具备有一仁心,像当时有些学者的那些理论,便是不对的;他说天地生万物,不分是非,都照生不误,他对万物与刍狗,都是平等,不分轩轻的,真正的圣人,救世淑人,也是犹同天地之心一样,平等无私,更无目的与条件,行其义所当为而已,所以他便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后世把他所说的这些话,解释为对圣人和天地的讽刺,那只有起老子于千古之上,或向八卦炉中去问太上老君去对质一番,才能确定。因为他认为天地自然,是无心之心而常用的,所以他认为真正圣人的用心,也是“无为”而“无不为”的,如说:“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之心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圣人皆孩之。”这岂不是他的自注自解吗?因此“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意思,并非是教人非退让不可,那等于他所说:“夫物芸芸,各归其根”,是同一理念的。比如《易经》的乾卦文言说:“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岂不是与老子同一典型的思想,只是表达方式的不同吗?易学所说的大人,也等于老子所谓的真圣人。“与天地合其德”,正同老子所谓天地“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不是一样吗?与日月合其明,不是与老子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相通吗?日月照临天地,不分净秽,都一样慈祥地照着,上至清静的高峰,下面龌龊的涵厕,只要你不自私的隐蔽,它都一律照见不误,万物与刍狗,都在它的慈光普照之中,不分高下。其余“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义可比类而通,不必多说了。老子如果真骂仁义与圣人,他又何必多余地在仁义以外,提出一个道和德呢?这岂不是换汤不换药,新瓶装旧酒的手法吗?如果了解他全盘的意思,他对于真正仁义道德的要求,可谓态度更加严肃呢!
3.有关老子政治思想的误解
为了讲道家与道教的思想,难免不先牵涉出老子的学说,虽在前面尽量节要地讲过老子天与道及自然等观念,还是觉得太过噜嗦,因为老子只有五千言,我们讲得太多,正不合于他所说的俭,以及“多言数穷,不如守中”的道理。但是道家与道教,事实上,都上溯到他为宗主,所以不得不在他的环中打转。讲到老子治国的政治思想,首先要向诸位同学提出一个问题,就是读周、秦以上的书,凡是提到国家,必须注意,有十分之八的地方,不是同于现代化所谓国家的国字观念。因为中国古代的国字,到了秦、汉以后,还有很多地方,仍然作为地方政治单位名称之用,尤其在春秋、战国时代,邦国和邦家,是通用的意义,历史上所谓的诸侯就国,便是要到分封的那个地方上任的意思,过去中国历史文化上国家思想的名辞,是以“天下”一辞,作为现代的国家或世界的观念。老子书中,有关政治思想的哲学,已略如上述的天与道的道理。至于他的政治主张,他是推崇“小国寡民”地方自治的理想,所以他同时也有“治大国如烹小鲜”等政治方法的论调,因为他是主张天下的人们,要道德的自觉与自治,才有像烹小鲜味一样,慢慢地用文火情蒸,用以化民成俗。他的“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思想,等于儒者所称帝尧游于康衢,听到儿童的歌曲:“立我丞灬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以及击壤老人在路上的歌声:“日出而作,日人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的观念,是同样的意思。如果进而了解老子的思想,是春秋时代,南方文化思想的代表,对于南方的川泽山陵地理环境有了认识,那么,对他所说:“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方政治思想,那就并不觉得稀奇古怪了。我们退回去几十年,当年住在大陆南方山陵上的乡下人,有一生没有到过城市,一世没有离开本居,不知今世何世的老百姓,实在很多,何必早在两、三千年前的老子如此云云呢卿如现代科学文明的发达,工商业的发展,位列前茅,为时代先锋的美国几大都市的市民,住在匣子式,笼子式的公寓里,经常不通往来,隔壁邻居与对面芳邻,住的是什么人?或者对面的邻人死在屋里,根本统统都不知道,岂不是法治的自由社会常有的现象吗?那么,我们回顾老子所说“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社会,就觉得他只是代表一种天下太平的理想境界,反而更加可爱,并无不对之处了。除了这些,是老子对于地方自治,道德政治与自觉政治的理想以外,他对于天下(后世国家的观念)政治的观念,是主张统一的德治,如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不是他很好的自注自释吗?我们只要了解这些要点以后,再来研究老子政治思想的被人误解,被人假借的冤枉,就会替他深深的抱屈了。
4.老子被人陷害为阴谋权术的教唆者
千古以来,在读书的知识分子中,对于一个滑头滑脑,遇事不负责任,或模棱两可;善于运用托、推、拉;或工于心计,惯用权谋,以及阴险、圆滑等等的人或事,就很容易加以一个评语,这是黄、老。在道家或道教来讲,无论对黄、老、或老、庄,都有神圣崇高的景仰,可是在一般人的黄老观念中,这个神圣崇高的偶像,却变成卑鄙龌龊的骂人作用,因此连带道家和道教,也不齿于士林了。自从唐代开始,老子被人推尊,登上教主太上老君的宝座以后,到了宋代,更惨了,宋儒理学家们,尽管暗中吸收了老子的学术思想,以充实其内容,但一提到佛、道,就两面并斥,甚之,指为阴柔、权诈之术,老子一直被钉在十字架上,背着冤枉随时浮沉,这个道理何在?冤枉何来呢?因为老子说过:“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因强之。将欲废之,必因举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于是自老子以后的纵横家者流,阳言道义,阴奉老子所讲的这种原则,用于权诈捭阖,做为君道政治上谋略的运用;兵家者流,更是通用如此原则,而适用于战略与战术的实施,春秋、战国以后,王道衰歇,而霸术大行,《国语》与《战国策》所记载的钧距之术,与后世所谓《长短经》的理论,都是适用这种法则,所以一般人,便在无形中,综合纵横家、兵家等权诈的坏处,一概归于老子的罪名中。其实,老子所说的这些话,是指出宇宙物理与人事必然法则的因果律,告诉人们“天道好还”,“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的原理,如果不从自然的道德去做,而只以权诈争夺为事的,最后终归失败。他所说:“将欲歙之,必固张之”的作用。是指物理世界的情形,告诉人们“柔弱胜刚强”的道德定律,譬如一花一木,如果快要凋谢的时候,就特别开得茂盛,但是那种茂盛的开张,便是衰落的前奏。“将欲弱之,必因强之”就是生物世界的定律,譬如一个人的生命,到了最强壮的阶段,便是“物壮则老,老则不道”的趋势。“将欲废之,必因举之”也是物理世界的必然定律,譬如力学的作用,当我们要把一个东西抛落到目的地以前,必定先要把它高高举起,远远地抛出去,这种高举远抛的状况,当然便是坠落的前奏。“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更是宇宙世界的常律,譬如天地给与万物的生命,当给你以生的时候,也就是收摄的开始,所以取予之间,在人们看来,是有得失成败的感觉,但在天地自然的道理看来,“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只是一种生命现象的过程作用而已。因此老子所说的“微明”,也就是老子要人在事物初动之时,明白它幽微的“机先”,要有“知微,知著”之明,而辨别它所以然的初国,便可了解它的后果,因此他说:“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以有余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待,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所谓“不欲见贤”,便是不要世人以贤德的美名与成绩,归到他自己的身上。
可是,老子所说的这种天道自然的因果定律,一直被后世的人,断章取义地误解,用在权术的机变上去,在中国历史上,汉代有名的文、景之治的盛世,虽说是以老子的道家思想,做为政治的方针,但除了文帝的节俭,与省减肉刑等近于道德仁义的作风以外,仍然没有真正采用道家清静无为的德化,而且,在骨子里,实在也是用的纵横家一类的权谋,为人误解,号称他为道家的学术思想而已。过去历史上所谓“内用黄老,外示儒术”的政治形态,也多是不外此例,不必多讲。总之,老子学术思想,被人误解所造成的冤诬,也就因为他对人事现象,观察得太透彻,作了一些深刻的言文,才会造成这种冤抑。好在他已经说过:“不欲见贤”,那么,在他本身来讲,也就无所谓了。其实,真正以老子作代表的道家思想,也正同儒家所宗的《礼记》上《礼运篇》中的大同思想,是以德化政治为目的,甚之,更有过于此者。所以后儒有人怀疑《礼运篇》的大同思想,是后来掺杂道家思想的著作。
5.老子政治思想的重心
《老子》一书,自从被唐朝帝王们改称为道教的《道德经》以后,后世讲到《老子》,就会把道德观念联在一起,其实,在《老子》的本文,道与德,是各自分开,并不合一,道是其体,德是其用。至于原文的篇章次序,经秦灰楚火以后,又因古籍的竹简与皮书的零乱,早已无法确定应当如何才是?但是体用各有分别,那是非常明白的事,所以有关于老子政治思想的重心,应该了解他涉及德字的思想,他以道为内圣自养之学的中心哲学,以德为处世及为政外用的重心。而且古代德字的含义,同时具有得字的作用,等于包涵现代语所谓效果与成果的道理,所以他讲德字,便有“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的话,这等于是说上品的德行,即使做了功德的事,但在自己的心中,并不觉得是有德,如果是下品的德行,他作了功德,便把自己已做功德的观念,或得失的观念存在心中,这也就是他讲道字“无为”与“无不为”同义的注解。我们在前面极其简略地申辨老子思想,被人误解为阴柔权诈之术的冤狱,应该要注意他这些重点,就不会再生误解了。阴柔权诈之术,势必喜用阴谋,例如汉初辅助汉高祖的陈平,便是喜用纵横捭阖的人物,所以他自己也说:“我多阴谋,是道家之所禁,吾世即废亦已矣,终不能复起,以吾多阴祸也。”司马迁写他的世家传记时,赞许他说:“陈丞相平,少时本好黄、老之术。方其割肉俎上之时,其意固已远矣。倾侧扰攘楚,魏之间,卒归高帝。常出奇计救纠纷之难,振国家之患。及吕后,时事多故矣,然平竟自脱,定宗庙,以荣名终,称贤相,岂不善始善终哉!非知谋,孰能当此者乎!”如果只看太史公赞语的一面,好像他也很赞成陈平一生用智谋的成功,但要注意他笔下的微言说:“少时本好黄、老之术。”及“方其割肉俎上之时,其意固已远矣。”这“本好”与“固已远矣”几个字,便是说明陈平虽然本来好学黄、老的学术,但后来一遇机会而作事的时候,因为学黄、老的修养不到家,他便变成喜用权谋,距离黄、老道德的本旨更远了。所以他在陈平的本传里,便引用他自己的话,说明这个道理。并且在最后的末了,他又记载着陈平的孙子陈何代侯时,“坐略人妻弃市,国始除。”“其后,曾孙陈掌,以卫氏亲贵戚,愿得续封陈氏,然终不得。”等话作结语。由此可见司马迁费尽心力,写出错用道家思想,作为权谋的弊害,而且运用权谋者,必须在事先有先见之明,但老子早已说过:“前识者,道之华,愚之始。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其实,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由此可见老子的道家思想,是如何地贬斥权谋,主张以长厚自处了,这与孔子的儒家思想,何尝又有不同呢!
老子的政治思想,不但贬斥权谋,而且更不是主张退化到如原始社会的政治。但所说的“小国寡民”,是他全部学术思想中,涉及当时诸侯建国分治,地方自治政治思想之一而已。他对于天下国家(中国古人,常有用天下二字,以概全国的习惯)政治的主张,更是主张统一的。例如他说:“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神得一以灵,谷得一以盈,万物得一以生,侯王得一以为天下贞。”当然,这里引用老子所谓的得一,并不足以说明老子的主张,必是统一的思想。他在这里所用的一,同时还包括了修养的成分,因此他又说:“故贵以贱为本,高以下为基,是以侯王自谓孤寡不榖,此非以贱为本耶?非乎?人之所恶,唯孤寡不我,而侯王以自称。故致誉无誉,不欲(王录)(王录)如玉,珞珞如石。”由此而知他的德化一统的政治思想,都在原文所有的著述中,已经充分表现出来。至于老子“报怨以德”的主张,更是中国文化悠远博大的传统精神。孔子是主张“以直报怨”,所以他也自说:“匿怨而友其人,左丘明耻之,丘亦耻之”,多少还带有快气的成分,这种地方,较之老子,好像便有炉火纯而未青的感觉,所以孔子的“宪章文武”,是理有固然。至于老子的思想,扶摇三代以上,远绍黄帝之先,用为君师之道,足可当之无愧。
6.老子摄生养生的学术
中国文化哲学,自古传统的习惯,无论是讲超越形而上的虚无,或讲形而下世间人事物理的妙用,缩小而至于人生,必须归于修养身心性命的实用之间,扩而大之,便可见之于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应用,从来不“徒托空言”,而不见之于行事之间,但使思想辩聪,独立为学。尤其在身心修养方面,必然反求诸我,要与伦理道德的德行相宜,才可称之为学,这便是中国文化哲学与西方文化哲学最大不同的关键。所以站在西洋哲学的角度来看中国文化,认为中国文化,根本就没有真正的哲学,只有偏于人生修养的一面,但可称为人生哲学而已。如果站在中国文化立场来讲,对于西方哲学的思想与内养工夫,并不必然要求行思一致,便会认为它是承虚接响,徒为妙密的妄想而已,固然合于逻辑,言之成理,足以启发睿思,倘使用之于人事世间,则有背道而驰,完全不合实用,所以必须甄择,善加融通方可。老子,当然是中国文化思想的大家,更是道家学术中心的代表,在周、秦之际,除了老子讲究身心性命的修养道术以外,有关“方士”们的资料,已经无法找到,所以老子讲摄生养生的方术,便是时代最早、而且较为具体的学说了。宋代真修正统丹道的张紫阳真人,在他著述的《悟真篇》中,便说:“《阴符》宝字逾三百,《道德》灵文满五千,今古上仙无限数,尽从此处达真诠。”“饶君聪慧过颜闵。不遇真师莫强猜,只为金丹无口诀,教君何处结灵胎。”这就是代表道家人物,对于老子《道德经》重视的价值,现在我们为了讲述的方使,简单归纳他的要点:
(1)入手立基虚极静笃的养静论:如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日静,静日复命。复命日常,知常日明。不知常,妄作凶。”这便是老子所提出养静论的原理与原则,他指出生命的源头,是以静态为根基的,所以要修养恢复到生命原始的静态,才是合于常道。致于养静的方法,并没有像后世道家提出打坐(静坐)、守窍等等花样,他只是说了六个字的原则,“致虚极,守静笃”,致虚要虚灵到极点,守静要清宁到静极,便是摄生养神的妙方了。
(2)由静极进于绵绵若存的养神论:如说:“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这便是说明先由养静入手,而到达虚灵不昧,至于精神合一,与天地同其绵密长存的境界,可以与天地同根往来,绵密恍惚而共其长久的妙用。他所谓的“谷神”,既不是如宗教性山谷中显赫的神灵,更不是后世道家指物传心,认为人身某一窍穴,或紧撮榖道,便是“谷神”的作用。所谓谷,是无法说明中,借用实物的形容辞。谷,便是深山幽谷,那种空调深远寂静的状态,但幽深的空谷,因为气流静止,虽纤尘扬动,便有回流专声的作用,俨然如有神在,因此老子借它来形容虚灵寂静的神境,同时具有不昧的功能,谓之“谷神”。所谓“玄牝”,也不全是后世道家所指的丹田妙窍,“玄牝”是从《易经》学系的思想而来。玄,是与元通用,牝,是古代做雌性代号的通用辞。凡这个世界上动物的生命,都从阴性雌性的空洞根源中孕育而生,所以人要修到长存不死的成果,由养静,养神而到达“谷神”的境界,便是绵绵若存,虚灵不昧的“玄牝”之门,也是生命的根源,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了。
(3)辅助养静养神的养气论:如说:“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用以说明往来生死一气的作用。橐,是两头空空而可以装东西的袋子。龠,是古代的乐器,可以吹气通风的竹管。橐、龠,本来是两件事物,用来作为比方,后来也有解释它为通风吹火所用风箱口的传送片。这是说明呼吸往来与一气作用的现象,可以辅助养静养神,使精神合一的功用,所以他又说:“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专气致柔,能如婴儿乎!涤除玄览,能无疵乎!”营、卫,是古代医学用于气血的代名辞。魂、魄,也是古代道家用于精神的代名辞。他所说的“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这便是说一个人,若能修养到精神魂魄结合为一,而不离散,心志与气机往来专一,到达柔弱如婴儿的状况,洗涤心智,而不留丝毫的垢疵,便可到达“天门开阖,能无雌乎”完全雄阳的境界,后世修炼神仙的丹道家,便称之为阳神。
(4)恍惚至精的道妙:由于养静、养神、养气的效果,最后便可以知道力与精神的真正作用,如说:“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他所说的精神与道,是一切众生都可以征信得到的;众甫,便是众生的古义,后来到庄子,才改称为众生。恍惚,不是昏迷或糊涂,恍惚是形容心神灵明静照的境界。窈冥,不是暗昧,窈冥是形容深远清冥的境界。这都是说明养静、养神、养气的成果,合于道成德就,涵容万类真实的情况。一个人的修养,如果到达这种境界,对于精神的妙用,便可自有把握的见到它的信验了。
(5)摄生养生的成果:至于摄生养生的成果,他首先提出婴儿的情况来作榜样,如说:“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柔筋弱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囗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日常,知常曰明。益生日(歹羊)。心使气日强。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这是用以说明修养成果的身心状况,永远犹如婴儿尚未成孩的境界,也就是后世道家所谓的“返老还童”的根据,所以他又说:“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囗虎,入军不被甲兵,囗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措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这便是后世道家据为“长生不死”的根据。
此外,老子所论为政的德行,立身的品性,与处世的态度,都是根据这种高度修养的境界而出发,不必多述,到此为止。孔子所谓的“道”与“仁”,曾子所谓的“明德”与“止静”等工夫,子思所谓的“中庸”与“中和”,“虽然都从无为静养而出发,但是程度各有不同。可是这种高深的修养,得其好的成果,便有如老子所说神妙的境界,如果流弊偏向,便会走到杨朱为己,趋向个人自私主义,所以后来论者,以墨子、杨朱,都出于道家的一脉,也是很有道理的事;杨朱为己,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便是老子俭、窗之教的偏向;墨翟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便是老子仁慈之教精神的发挥。儒家重视师道,崇尚教化,也可谓等同老子“不敢为天下先”的作风。兵家阴谋奇计,源出于黄、老用柔、用弱的原理。纵横家的长短,钩距,捭阖,扰攘的作风,便是老子“前知取与有无”的余事。阴阳家与道家黄、老之术,本来便不分家。法家、名家的思想,都渊源于儒、道的支流,由于周代礼教文化的蜕变,进为刑名法治的学术,并非纯出道家。农家与黄、老的“道法自然”,本来就主旨相同,观念合一。至于“方士”们的思想,本来便以黄、老为宗主,更无话说。由此可知,我们要了解道家的学术,或黄、老或专以老子为代表学术思想所涉及的内容,确是“综罗百代,广博精微”,不能只从狭义的道家观念去研究,那就会有得不偿失的遗憾了。
7.道教《清静经》
渊源于道家老子思想,纯粹从道教立场,发挥《道德经》修养的妙义,而不同于丹道家的修炼方术,颇有相当价值的,要算道教的《清静经》为最好。但《清静经》的著作,虽然号称为太上所说,实为晚唐时代的作品,而且章制体裁,极力仿效佛教的《心经》,名辞术语,也多探纳佛学的名相。我们如果不谈考据,只论内容,放弃时间与门户观念,那么,《清静经》不但可以代表道家与道教的必读之书,如要了解晚唐以后中国文化的精神,与儒、释、道三教思想融会贯通的情形,也是必读之书。
如云: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日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男清女浊,男动女静。降本流末,而生万物。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翻皆归。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若能常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所以不能者。为心未澄,欲未遣也。能遣之者,内观其心。心无其心,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三者既悟,惟见于空。现空亦空,空无所空。所空既无,无无亦无。无无既无,湛然常寂。寂无所寂,欲岂能生。欲既不生,即是真静。真常应物,真常得住。常应常静,常清静矣。如此清静,渐入真道。既入真道,名为得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为化众生,名为得道。能悟之者,可传圣道。老君曰:上士无争,下士好争。上德不稳,下德执德。执著之者,不名道德。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既有妄心,即惊其神。既惊其神,即著万物。既著万物,即生贪求。既生贪求,即是烦恼。烦恼妄想,忧苦身心。便遭浊辱,流浪生死。常沉苦海,永失真道。真常之道,悟者自得。得悟道者,常清静矣。
便是《清静经》全篇的原文,共计三百九十二字,其中所谓的空、六欲、三毒、苦海等名辞,都是佛家的术语,我们如果借用禅宗五祖的语意为它作评价,便可以说:“后世依此修行,亦可以人道矣。”
(二)庄子
关于中国文化思想的源流演变,它如何产生道家与道教的问题?如果以人物作中心,以时代作陪衬,在春秋时期,当然以老子、孔子为代表。而在前面已经讲过有关于老子思想的大略,也正是反映出孔子的一切,为了限于时间与本题范围,不必节外生枝,涉及孔子与儒家思想的论议。自老子、孔子以后,到了战国阶段,诸子学说,分门丛出,凡无关本题的需要,也都不牵涉在内,而与本题最有关系,如庄子的学术思想,便不得不稍加注意了。战国时期的学术思想,正如当时的政局一样,虽然天下宗周,实则诸侯各国,各自纷纷图强,互争霸主。当时的学术思想,也正像这种局面,尽管都由中国上古一个整体文化的来源,但各凭所得所见,互相标榜门户,各立异说。其中最为著名的,便为众所周知,道家的庄子、儒家的孟子、墨家的墨子等人的学说。我们已经讲过孔、孟是代表当时北方鲁国系统的文化思想,老、庄是代表南方楚国系统的文化思想,而与燕、齐、宋国的文化渊源,都有互相关系。尤其道家,在战国阶段,为北方道家学术思想的中坚,便是燕、齐之间的“方士”们,为南方道家学术思想的代表,据有史料文献可征的,当然要算庄子了。但是,后世虽把老、庄并称,做为道家思想宗主的总代表,事实上,庄子的学术,与老子的思想,已经大有不同了。孟子学术,不比孔子的精纯,已稍杂有霸气。庄子的学术,也不比老子的质朴,也杂有英气的成分,现在为了讲述庄子思想的大要,又须稍费一点时间,略作引论。
1.《庄子》的寓言
庄子的著作,凡三十三篇,从首篇《逍遥游》开始到《应帝王》等七篇著作,通常都称它为内篇,其余都属于外篇和杂篇。一般研究《庄子》的,都认为比《老子》难读,因为它牵涉的知识范围较广,而且许多理论和譬喻,都是属于当时理论物理的学识,所以不只是纯粹的思想而已。此外,因为庄子善用寓言,现在一般人提到寓言,便会和《伊索寓言》联想在一起,或者认为寓言只是架空构造的幻想事实,用做譬喻而已,它的本身并无道理。其实,《庄子》的寓言,既不能做纯粹的譬喻来看,也不能做为虚构事实的幻想来读,近代西洋文化传入中国,我们翻译《伊索寓言》,这个寓言的名称,是借用《庄子》的名辞,而且性质并不完全一样,并非是庄子借用寓言,才来杜撰故事。《庄子》寓言的寓字,是寄托的意思,换言之,庄子所指的寓言是把一个事实或道理,不直接地说出,只是间接地寄寓在另一个类同的故事里,要人透过这个故事的背景,再了解他所说的语意。如果把它下拉到唐、宋时代来讲,庄子语言文字的机锋,转语,实在是很高的禅境,例如第一篇的《逍遥游》,开始所用的寓言:北溟(北极)有一条很大的鲲鱼,忽然变为大鹏鸟,而飞到南滨(南极)去歇夏。第二个寓言,就说尧让天下给隐士许由,许由不受;因此引出肩吾间连叔,讨论那个称为楚国狂人接舆说的大话,他讲姑射山上的神人,“肌一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藉以说明高人隐士们所要追求的人生最高境界,所以像许由他们,才有薄工业而不为的风格。第三个寓言,便借用与他同时代,以智辩出名的惠子,与庄子自己谈论的话,以说明人各有志。虽然见仁见知,各有不同,但各凭所志,以求达到适性逍遥为目的。他所提出的逍遥,我们借用佛学的名辞来说,等于就是解脱的意义;不过,佛学的解脱,是纯粹出世的思想,庄子的逍遥,是道家的思想,介乎出世人世之间的大自由、大自在的境界,犹如佛教教外别传的禅宗的宗旨。
2.《庄子》的《逍遥游》与内七篇
第一个寓言鱼化鹏的故事,在一般常理说来,简直是满纸荒唐之言,但庄子却慎重其事地举出一本书,叫做《齐谐》的来做引证,表示确有其事似的,用以证明并非是他自己架空构想出来的,他说:“齐谐者,志怪者也。”这本书是专门记载怪异故事的书,应该犹如《山海经》一样的奇谈。可是,我们要注意,他所说这本书,又是“其民阔达多匿知”的齐国人的著作,与燕、齐之间的方士思想,势必互有关系。这个寓言故事所代表的道理,历来对于它的讲解,大概归纳起来,有两种说法:(1)是普通的:认为寓言本身,便是虚构故事,不必去追究它,庄子本意,只是用它来说明一个人的学问、知识、见解、志气,各有大小远近不同的主观成见而已。(2)道家丹道派的:认为北溟的鱼,便是指下丹田(海底会阴)元气基地的气机,它化为大鹏,起飞到南溟,便是循督脉(脊髓神经)上行,到了泥洹官(顶门),打通任督脉的境界。其实,庄子引用这个寓言故事的本身,是极力说明天地万物,都是一息变化的气化作用,讲述这个宇宙万物的物化道理。天地万。物的互变,是道家学术科学而哲学的中心思想,因为天地万物的生命,相互生灭变化而存在,如梦样的依存,只是大家都醉生梦死而不觉醒,是最可悲可笑的事实。后来五代道家的谭峭,著了一本《化书》,列举许多可靠或不可靠的资料,便是引申说明这个道理,牵涉太多,恕不一一分析讨论。总之,庄子这个寓言故事的重心,首先提出“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三句话,便是极力说明气相与物化的功能,但要注意,当时古代所说的这个物字,决不是近代和现代物质或物理的观念;那个时候物字的意义,是很笼统地用它代表一种东西的意思,如果因为道家或老、庄思想中,经常提到物字,便做为等同近代或现代“唯物”观念的物字来看,那就会犯了削足适履的毛病。
现在为了尽量简捷地讲,《庄子》的《逍遥游》,便是代表庄子道家思想,要求适性解脱的提纲,并且以此观念来看《庄子》内七篇,又是一套整体的学术思想:第一篇《逍遥游》,是讲人生最高、最究竟的境界。第二篇《齐物论》,是说明天地万物与人生在现象界中,本来就是不齐(不平等),如要得解脱逍遥的极果,必须先要齐物(平等)。现象界中的万物万象,又如何可齐呢?只有修养达到与天地精神合一,“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境界,与本体并存,才能有真正的平等,成为齐天大圣了。第三篇的《养生主》,是从第一二篇的逍遥。齐物而来,如果真能物我齐一,才是懂得养生,真正懂得物吾一齐而养生适性,才可处于人间世而无闷无忧,善于用世而不被世用,而乐其天年,因此才有第四篇的《人间世》。从此到达内养的道德充沛,符合于天机的自然,才有第五篇的《德充符》。我们借用庄子的理论,这五篇联起来,这便是“内圣”之学的完成。然后第六篇的《大宗师》,是说明有“内圣”的成就,才能出为“外王”,便是真正够得上资格的大宗师。由此用行舍藏,做为帝王师而以道自处,故有第七篇《应帝王》作为总结论了。只因庄子的文学,汪洋富丽,引证论述中的物理世事,无一而不宝贵,无一而不成为专题,所以读者便被他引述陈列的种种,先迷住了眼目,忽略他内七篇的条贯系统,不把它融会贯通起来,不过,这也是我的一得之见,不足为训。只为讲述之便。略一申说,以供大家研究的注意而已。
3.《庄子》外篇的风规
至于《庄子》的外篇、杂篇等二十六篇,或真或假,或是原著,或为后人的附托,暂时不去说它。总之,它的外篇,虽然仍秉庄子介乎人世出世之间,解脱逍遥的学术思想而出发,但大体上都是讲的用世之学,而且嬉笑怒骂,或动或默,无一而不含有至理。后世的纵横家,以及政治、军事,文韬武略等谋略机权之学,与其说渊源于老子思想,毋宁说都受到庄子思想的影响为多,只是大家都不说穿,把所有的罪过,一律向老子头上一套,未免诬陷之至。自从庄子的著作,有了内外篇分类的雏形以后,后世道家的著作,也孝仿照《庄子》的成例,以专言内养道术的著作为内篇,讲论其他外用的学术思想为外篇,《淮南子》是如此,《抱朴子》也是如此。而最奇妙的,凡是道家著作的思想,以及道家的人物,都是喜欢谈兵,而且也善于谈兵,等于战国时期的道家,都带有纵横家、法家(政治)的浓厚气氛,是同样有趣的问题,留待以后补充。
4.《庄子》内篇养生学与方大神仙的因缘
大凡时衰世乱的时期,社会人心,受到时代环境的刺激,必然会走向颓废,讲究现实,贪图一时的享受而找刺激;或者逃避现实,倾向神秘,自寻理想境界的出现。这两条路,是古今中外人类历史变乱中共通的趋势,前者属于现实享受主义,后者属于逃避现实主义,如果从广义来讲,乱世之中,几乎没有一个人能超过这两种范围的。春秋、战国时期,北方“方士”学术思想的勃兴,与南方老、庄摄生养生思想的开展,也当然具有这种时代背景的因素,虽不尽然,而势所难免。我们在前面已经讲过,战国时期,庄子、孟子等人,多多少少,都受到“方士”养神、养气等学说的影响,尤其以庄子为更甚,庄子所有学说的哲学基础,几乎完全由于这种精神而出发,现在归纳内七篇中,有关养生学与神人的学说,举例以作说明:
关于养神、养气的原则,他在《逍遥游》中说:“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这与孟子的养浩然之气,直养而无害的观念,确有南腔北调,殊途同归之妙。他在《养生主》中,又说:“缘督(督脉)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同于“方士”修炼精气而成内丹的方法与观念,完全一致。他在《人间世》中,借用孔子与颜回的对话作寓言,又提出养心的心斋方法与原则,如说:“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一若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颜回曰:目之未始得使,实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口也。可谓虚乎?夫子曰:尽矣,吾语若。若能人游其樊,而无感其名,人则鸣,不人则止,无门无毒,一宅而寓于不得已,则几矣。绝迹易,无行地难。为人使易以伪,为天地难以伪。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是万物之化也,禹舜之所纽也,伏羲、几遽之所行终,而况散焉者乎!”《庄子》这一节的心斋论,是与他“坐忘论”的方法与原则互通,与“缘督以为经”等养气之论,又是另一面目的方法。
他在《大宗师》里,又提出外生死的理论,惜用南伯子葵与女偶的问答说:“子之年长矣,而色若孺子,何也?曰:吾闻道矣。南伯子葵曰:道可学耶?”曰:恶!恶可!子非其人也。夫卜梁倚,有圣人之才,而无圣人之道;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吾欲以教之,庶几其果为圣人乎?不然,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亦易矣,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人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摆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这与他在《庄帝王》中所说:“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以及列举列子之师壶子“衡气机”的养气理论,都是他对于养生方法的多种发挥。
《庄子》的全书与《老子》一样,它的主旨,在于达到人生的最高境界,完成一个人生的最高目的,老子的摄生,庄子的养生,种种理论与方法,都只是摄养的过程,并非最高的目的;他的最高目的与最终的境界,是完成超世间,超物累的神人、真人、至人的标准。老子所谓善摄生的人,与庄子所谓的藐姑射之仙之,便是他们所立的榜样,这便是道家与孔子、孟子系统以下儒家观念的不同之处。以孔、孟做代表周、秦之际的儒家思想,是为完成现实人生,建立伦常的规范,以安定现实世间为目的,超越宇宙以外的事情,便置而不论了,“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因此,老、庄的学术思想,他所牵涉到的种种见解,无论是属于形而上道,或形而下人事物理等理论,都是他的余情逸兴,并非就是他的主题,正如庄子所说:“是其尘垢批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但是,无论为老、庄,或孔、孟,他们在那个时代中,对于社会人群,与人间世现实的世事,都有一个共同的愿望,是想建立长治久安,达到天下太平的局面。孔、孟以仁义为教化,老、庄以道德为要求。孔、孟的仁与义,老、庄的道与德,并非是他们的发明或创造,实际上,都同是上古传统的观念,不过各人所取用的名辞和意义,别有异同的含义而已。老、庄的驳斥仁义与圣人,不是否认孔、孟所说的仁义与圣人,是骂当时一般挂羊头,卖狗肉,借仁义与圣人之道而逞私欲的人们。老、庄所谓圣人、神人、真人、至人的境界,必须要人人自觉自立,完成最高的道德标准,然后自成仁义道德,却不自居于仁义道德的名缰利锁之中,因此和光同尘,藏垢纳污以超越道德,而终其天年。尤其庄子提出的至人与真人,意义更加明显。他认为人能做到那种标准,才够得上说这个人是做到人生的极至了,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做一个人,也可以叫他为圣人,或神人,相反的意义,便不算是人了。
总之,在春秋、战国时期,自老子、孔子、庄子、孟子等以次,在道家而言道家,当时北方一带,黄河南北的学术思想,与南方一带,以楚国为代表的道家,如老、庄的思想,或多或少,都受到“方士”养生学术思想的影响,那是有凭有据,不必力求否认的事实。后世儒者,师心自用,想要建立一个师道庄严的权威,独霸儒家的天下,便有是此非彼,建立门庭道统的观念,如与孔、孟、老、庄的态度一比较,简直是“坚儒”之见,非常可笑。我们要知道,老、庄、孔、孟所走的途径,是秉承三代以上君师不分的传统精神。因时移世易,王道衰竭,所以他们都以师道而自处,讲述王者师的学问,后世懦者,虽然号称宗奉孔、孟,事实上,品德、学识、才气,都无法与孔、孟相提并论。,所谓自称孔、孟之徒,宣扬圣人之道的,无非是阿世的所好尚,传经习书,口诵圣人之言,做为脐身仕途的工具;充其量,德行学识稍好的,做到王佐之能,如司马迁所说:“人主以徘优言之”,已经足以流传千古,为后学之所景仰了。所以对于道家,如老、庄之徒的出格高人,当然只好拿出孔子所谓“异端”一辞,加以排除异己的心理,痛加讨伐了。至于介于老、庄之间的列子的学术思想,为了时间不够,暂且裁一而不谈。但要研究道家对于理论物理的形而上的本体论,以列子的思想比较具体而有系统,后人有怀疑《列子》是伪书,是魏、晋人的假托,我觉得未必尽然,因为魏、晋时代的学者,对于学术思想,除了坐以守成,加上文学境界的渲染以外,并无如此才能。
(三)战国时期阴阳家与方士的声势
我们为了尽量紧凑扼要,除了稍加说明周、秦之际为举世所公认有关道家学术思想的大家,如老、庄以外,其他只好不加详论,但对于阴阳家与方士,必须略为提出,以供参考。我们要知道,战国时期的时代背景,无论为个人或诸侯的邦国,上上下下,都是弥漫在重利、重现实的风气之中,犹如现代的社会和世界情形,司马迁在《孟子列传》中,述说孟子的思想,便提到当时学术思想界的情形,如说:“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纵连横,以攻伐为贤,而孟轲乃述唐、虞三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由此可知,在现实环境的积习之下,上下重利,那是时代风气的当然趋势,因为世风习俗的重利,注重现实,更加造成扰攘纷争的乱世现象,这是相互因果的必然结果。孔、孟远法先王,高唱唐虞之际的政治理想,是万难做到的境界,可是效法先王,发扬光大,随时演进,保存三代以上传统文化的精神,却是必要的事情。道家人物,如老、庄、接舆等人,对于时代趋势的看法,认为是不可遏阻的,只有把握其机先,因势利导,才是上策,但是把握机先,与“有为”如“无为”的作法,也是太难太难。所以孔子、孟子在中年以后,都能了解把握时势的重要,孔子赞叹“时”的观念,在《周易》上,《论语》上,都有提到。孟子后来简明地说:“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钅兹基,不如待时。”这个感慨,正如唐人窦巩的诗所说:“伤心欲问前朝事。惟见江流去不回。日暮东风春草绿,鹧鸪飞上越王台。”
但在孟子同一时代的阴阳家们,他们的学术局面,却非常热闹,司马迁述孟子传中,便说:“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其后不能行之。是以骏子重于齐。适梁,梁惠王效迎,执宾主之礼。适赵,平原君侧行实撇席。如燕,昭王拥彗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筑碣石宫,身亲往师之。作主运。其游诸侯,见尊礼如此。岂与仲尼菜色陈蔡,孟轲困于齐、梁,同乎哉!”我们现在试读司马迁在《史记》上,记载阴阳家驺衍当时的声势,实在够得上是一个国际闻名,诸侯争相迎致的名学者,他的风光,他的声势,孟子不能与其比,就是后来佩六国相印的苏秦,也没有像他那样的光荣。但这是后世另一类道家人等,所景仰的风格,却非老、庄之徒的道家精神。可是,驺行所到的地方,也只限于燕、齐、赵、梁的区域,并未达到秦、晋的地方,更谈不到南下于吴楚之间;这因为驻行是阴阳家,他所注重学术思想的教化,并不像纵横家们,以利害是非说动人主,可以取到政治运用上的地位,而自鸣一时的得意的。如说:“王公大人,初见其术,惧然顾化。”那便是描写他的学说,开始都受到有权势的上流社会所欢迎,而在欢迎学习当中,还是觉得不能全信的,所以又说:“其后不能行之。”便是表示他们后来又不能实行,这个“不能行之”的不能,并非是说驺衍的学术思想行不通,实在是做不到的“不能”。何以见得呢?我们再看司马迁记载他学说的大要,如云:“驺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成,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机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懦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日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种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然要其归,必止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之施,始也滥耳。”司马迁又说:“或曰:伊尹负鼎而勉汤以王。百里奚饭牛车下而缨公用霸。作先合,然后引之大道。刍衍其言,虽不轨,傥亦有牛鼎之意乎?”现在综合司马迁关于驺衍事迹的记载,再用现代语来解释它,同时也顺便对于当时阴阳家的思想,后来被纳入道家的共通学术,略作说明。
1.驺衍阴阳学说的动机与目的
又说:“驺衍看到当权有邦国的人们,愈来愈加淫佚奢侈,不能崇尚德行;犹如大雅文化的精神,可以修整自己身心,然后以德业普遍施给一般平民,乃深刻观察阴阳互变,天地、物理、人事的消息,著作中指出世事稀奇古怪,迂回变态的道理,讲明圣人大道,始终因果的关系,约有十余万言。”这一段文章的重点,在于“而作怪迁之变”六个字,我们要深切了解了司马迁写驺衍传的作用,为什么要与孟子相提并论?而且他又先说驺衍阴阳学说的目的,也是为了倡导道德为宗旨,同时他又说明驺衍面对当时现实的不满,所以便著作阴阳消长的道理,以说明历史人生应走的途径;至于“而作怪迂之变”一句,便是说明驺衍的著作,是拿当时社会变态的怪现象,用来证明阴阳互变的意义,并非是说驺衍故意创作怪诞不经的学说,用以眩众。后世一读这篇文章,断章取义,便拿“而作怪迂之变”的六个字,便断定驺衍等阴阳家学说,都是怪谈,由此一错再错,因循承袭,先已冤诬了老子的学术思想,后又活埋了阴阳家与驺衍的学术内容,致使中国原始理论科学的精神,不能好好发挥,两汉以后,这些学术思想,分门别户,各自另走一路,最后都通同归入道家,就是这个原因。
2.阴阳学说的内容
如说:“他的话夸大而无典可以根据,必须先要在小事小物上考验的有把握,再来放大推广它,到达无量无边。他先以现代的事来作证,逐渐倒推到上古黄帝的时代,都是一般学者所共信、共知、共奉的事。他的学术非常广大,而且是跟着时代世事,证明兴衰成败的道理。”这便是说明他所讲的阴阳学说,是一种理论科学的历史哲学,用以说明人事世事演变的必然趋势,汉代的阴阳家的谶纬(预言)之学,及至焦赣、京房的纳甲易学,龟策、日者的知识,宋代邵雍《皇极经世》的学术思想,以及传说自唐代以后至于明、清之际的推背图、烧饼歌等等,关于中国命运两千年的预言之学,都从这种阴阳家的学术思想系统演变而来的。所以司马迁又说:“因此他记载历史上每一时代天灾、人祸的灾祥现象,推测未来历史时代的演变,遥远地上溯到天地没有开辟以前,宇宙还未形成之初,窈冥不可考证的时期,作为立说的根源。”这便是说明他的学说,以历史事实作证明,以阴阳互变的理论物理作根据,向后推测未来的历史人事,向上推究天地万物未生以前,宇宙形而上的本体论。
3.驺衍地球物理的思想
如说:“他先便列举中国的地理环境,如名山、大川等互可相通的大谷”,这便是魏、晋以后,道教所作的《五岳真形图》一书的理论根据,用以说明地球地心的洞府,全国互可相通的原始思想。例如道家相传,从甘肃崆峒山黄帝问道之处,与黄帝墓所在的桥陵,有一个洞府,可以直接通到南京附近的句容山(茅山),这便是地球生命的肺部作用一样,所以便叫这个洞府的通道为“地肺”。我们现在听来,便会觉得怪诞的非常可笑,但是你如果知道现代美国新兴的地球物理学,花了大量的金钱,正在美国的海岸,打通地道,要钻进地球中心去探险,要想观察地球物理的究竟,你便会觉得这是科学的伟大精神,为什么对于我们古人理想中所研究的地球物理学说,便会大笑而走之呢?这种怪诞心理,便是不懂科学精神的毛病,如果比之驺衍的怪诞,岂不更有甚者。科学家与哲学家一样,他都能够在任何一个问题上寻找问题,决不是人云亦云,坐待别人的发明而归我享受的。
我们再看驺衍的学说,他是否为圣诞,而且怪诞到了什么程度呢?如说:并且研究禽兽等生物的繁殖,与水土关系的重要,由此推广到海外地区,当时一般人所不能看到的情形。他说:自从开天辟地以来,金、木、水、火、土的五德,所归纳统属的地理环境与人物,关系整个历史政治的兴衰成败,都有它随时适宜的作用,犹如符契的相应一样。并且他认为当时儒者们所说的中国,只是整个世界的八十分之一而已,他说:中国叫作赤县神州,国内自己分九州,那便是大禹分别的九州,事实上,不能叫做州。因为中国以外,像赤县神州的中国一样的,还有九个州,这才是世界上真正的九大州。每州有大海围绕着,人民禽兽,都彼此不能相通;相同于同一区域的,便叫做一州。这样的九大州以外,还有最大的瀛海围绕着,一直通到天与地交界的地方。司马迁说:“他的学术思想,大多都像这样的。”我们现在根据司马迁的笔下,所说驺衍学术思想关于地球地理的见解,你能说他是怪诞吗?不过,在当时战国时代学者们看来,的确是怪诞不经,大笑大骂而不信的,所以司马迁便说王公大臣们,起先都以惊惧的心理崇拜他,后来又做不到,便是当时的人,没有像现代人迷信崇拜科学家夸大的精神之故,只有司马迁,真够得上是作历史传记的人,他写到这里,自己不加按语,不说他对或不对,只说:“其术皆此类也”,由你们后世的人去研究他吧她对于驺衍的按语,自己另立一段言论,附属在驺衍的传记里,便说:“不过,大要说来,总归驺衍学说的目的,还是要人们的行为,必然的,要止于仁、义、节、俭、君、臣、上下、六亲的伦常规范上,实施人生本分的道德。只是他在开始的时候,先以远大不经的理论。作为吸引大家注意的开始而已。”所以他又说:“有人说:伊尹没有得志的时候,甘愿去做厨师,因此而得亲近商汤,相互勉励而成商汤的王政。百里奚没有得志的时候,为别人牧牛,在车下喂牛食,因此而得秦穆公的任用,一手使秦国称霸。他们都有一套进身选容的方法,等到君臣互相信任而结合以后,才慢慢地引归大道。驺衍的话,虽然说,不合一般思想的常轨,也许可能也有伊尹做厨师,百里奚牧牛的意义存在吧!”这一段话,是司马迁替驺衍的辩诬,不是不做疑似的言论而已。但是驺衍虽然具有自然科学的思想和理论,然而他从自然物理科学的观点出发,最后仍然归于人生伦常的道德,那是春秋、战国当时风气的事实。
4.齐国学术的凤气
在战国时期,齐国的阴阳家们,除了驺衍以外,集于稷(城名)门之下的学者,还有很多,所谓稷下先生们,其中荦荦成名者,如浮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骄、驺爽等人,司马迁说:“各著书言治乱之事,以干世主,可胜道哉!”慎到,赵人,著有《慎子》,后来被纳入法家之学。田骄、接子,齐人,著有《接子》二篇,《田子》二十五篇,后来被纳入道家。《驺爽》十二篇,纳入阴阳家。驺衍擅长于谈天说地,游于稷下的道家,有号称为天口者。环渊,楚人,著上下二篇。然“皆学黄、老道德之术,因发明序其指意。”这些研究综合性学术的道家之徒,当时在齐国的声势极大,备受齐王与上流社会的尊敬,享尽荣华,例如:“淳于髡见梁王,一语连三日三夜无倦。惠王欲以卿相位待之,髡因谢去。于是送以安车、驾驷、束帛、加壁、黄金百镒,终身不仕。”自淳于髡以下,如驺爽等人,“皆命曰列大夫,为开第康庄之衢,高门大屋尊宠之。览天下诸侯宾客,吉齐能致天下贤士也。”“齐人颂曰:谈天衍,雕龙囗,炙毂(有说即是乱涡)过髡。”荀卿少时,曾游学于齐,并与淳于髡相处的比较长久,所以荀子的思想,已有很多地方,渗入道家的成分,后来田骄等人死了,在齐襄王时,荀卿尊为老师,齐国要重整列大夫的悬缺,荀卿曾经三次做过领头的“祭酒”。
(四)秦汉之际燕齐方士与神仙的思想渊源
1.秦始皇与封禅
关于中国道教学术思想的渊源,在我们的历史文献中,有一很可靠,又很有系统的资料,便是《礼记》与《史记》中“八书”的学术思想,如何由道家变成道教?如何由燕、齐的方士变成神仙?大体的史料,在《封禅书》中,已有颇具规模的记载,因为说来话长,现在只择其简要的,与秦、汉之间有关道家与道教的渊源,稍加说明,以供参考。
封禅,在过去中国的历史上,是类似西方宗教性质的礼仪,而且在秦、汉前后,也是历代帝王的大典。所谓封,是在泰山上筑土为坛以祭天,报天之功,就叫做封;泰山下,小山上除地,报地之功,就叫做禅,所谓禅,便有神之的意义。在春秋时代,正当齐恒公称霸的时期,他想封禅泰山,管仲却极力劝阻,他说:“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司马迁说:“后百有余年,面孔子论述六艺传略,言易姓而王,封泰山,禅乎梁父者,七十余王矣。其俎豆之礼不章,盖难言之。”当孔子的时代,封禅的意义,也随周室的衰微一样,渐趋黯淡,而且周灵王用苌弘的主张,采取神鬼迷信的方法,射狸首以致诸侯的来朝,一变封禅精神,转入神鬼威灵的作用,结果苌弘被晋人所杀,诸侯更形叛乱,所以说:“周人之言方怪者,自苌弘。”以后再过百余年,秦国自秦灵公开始,由封禅精神的演变,形成建立神祠的风气,就成为后世道教崇拜多神的滥觞,汉代崇尚白帝,灵宝等事,都是开始在秦时。
到了秦始皇称帝的时期,东巡郡县,祠驺峰山,颂秦功业,“于是,征从齐、鲁之儒生博士七十人,至乎泰山下。”因为议论封禅的仪礼不合,“始皇闻此议,各乖异,难施用,由对细儒生。”这些儒生等被细而不用,听说秦始皇上山遇大风雨,便讥笑他,“于是,始皇遂东游海上,行礼,祠名山大川,及八神,求仙人羡门之属。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齐所以为齐,以天齐也。其祀绝,莫知起时。”所谓八神:(1)天主,祠天齐。据另一说:临淄城南郊山下,有天齐泉,五泉并出,有异于平常所讲的迷信观念,只是说它就如天的腹脐一样。(2)地主,祠泰山,梁父。因为天好阴,祠之必于高山之下,小山之上,叫做(田寺)。地贵阳,祭之必于中圜丘等地。(3)兵主,祠蚩尤。(4)阴主,祠三山。(5)阳主,祠芝罘。(6)月主,祠之莱山(7)日主,祠成山。(8)四时主,祠琅琊。这便成为后来道教崇拜多神的渊源,但是,秦始皇变封禅为爱好神仙,果然是基于帝王晚景,好求长生不老的心理作祟,但也是由于战国以来方士学术的流行,与阴阳家思想的弥漫鼓荡而来,如说:“自齐威宣之时,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妻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子高(都是古代所称之仙人),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驺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过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我们读了司马迁的这一段记载,便可了解战国时期的“方士”神仙,与阴阳家的学术思想,影响秦、汉之际朝野之间的情形了。但决不可忽略燕、齐海上的方士,虽然传授驺衍阴阳五德主运的道术,而“不能通”的一句,因为他们学不通阴阳家的学术,故有“怪迂阿谀苟合之徒”,借托而兴,藉以欺世盗名的,渐渐多到不可计算。
神仙“方士”,既不易得,纯粹的阴阳家如驺衍的学术,又如此地难通,故在秦、汉之际,一般方土,都在假借神仙的气氛中讨生活。因为人的心理,往往喜欢求假而嫌弃真实,所以那些借托神仙的假“方士”们,便可在帝王与社会之间,招摇撞骗,同时也骗住了他们自己,因此。便形成战国到秦汉之间一段人化神仙的趣史了。如说:“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州。此三神山者,其传在勃海中,去人不远。患且至,则船风引而去。盖尝有至者,诸仙人及不死之药,皆在焉。其物禽兽尽白,而黄金银为宫阙。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云。世主莫不甘心焉。”司马迁写到这里,说了半天海上三山的神仙宫阙,都是出诸传闻而难证实,可是他用了一句最妙的话,便是“世主莫不甘心焉”,这也是说明地位愈高,富贵权势已极的人,他的心理愈加空虚的状态。人的欲望,总是有所求,而且无止境的有所求,做了皇帝要登天,也是人心难平的必然趋向,征服天下的英雄,作为世间的帝王,虽然聪明一世,但仍懵懂一事,他们却甘愿接受方士们的欺骗,因此,他又写出秦始皇求神仙的历史,如说:“及至秦始皇并天下,至海上,则方士言之,不可胜数。始皇自以为至海上,而恐不及矣,使人乃赍童男女入海求之。船交海中,皆以风为解。曰:未能至,望见之焉。其明年,始皇复游海上,至琅琊,过恒山,从上党归。后三年,游碣石,考入海方士,从上郡归。后五年,始皇南至湘山,遂登会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药。不得,还至沙丘。崩。”这一段的文字,司马迁极力运用他的高度文学笔调,写出历史上帝王欲望的真象,最后用了一个“崩”字的微言,结束了人世间所有人生礼成而闭幕的结局。古礼,称皇帝之死叫做崩,诸侯之死叫做薨,薨也罢,崩也罢,反正是神仙见不到,长生不死之药,倾全国之力也求不到,到头还是叶落归根,就此了事。绝妙的秦皇、汉武的事业。必须要有一个绝妙的司马迁,为他写出曲折极致的《史记》,使千载之下的我们读来,觉得它是一部绝妙的哲学小说,可以发人深省。司马迁在《封禅书》中,不但尽情地讽刺秦皇、汉武,同时也尽量写出那些假“方士们”丑陋可恶的一面,但是,他也否认秦、汉之际儒生们对于迷信封禅的可笑与可鄙,如说:“秦三年,而二世弑死,始皇封禅之后十二岁,秦亡。诸儒生疾秦焚诗书,诛谬文学。百姓怨其法,天下畔之。皆讹曰:始皇上泰山,为暴风雨所击,不得封禅。”他便在此作了最后一句的结论说:“此岂所谓无其德而用事者邪?”这“者邪”两个代用疑问的虚字,又是司马迁笔下的花样,等于现代的话说:“真是这样的吗?”是不是,他不下断语,由读者自己去想,他站在笔阵以外哈哈大笑而已。
2.汉初的神道与神仙
因为秦始皇迷信神祠与盲目的求仙,必致造成“上有好者,下必甚焉”的现象,当秦二世的末期,朝野都笼罩着一片神鬼迷信气氛,所以首先发难的陈胜、吴广,便利用黄灯野火而作狐语,作为起义的号召。汉高祖的初兴,也是借用斩白蛇而起义,祠蚩尤而衅鼓,到了定鼎以后,便下诏制定天的五帝之祠,崇尚神道。汉文帝也一度相信赵人新垣平的望气之术,笃信鬼神而立五帝坛。汉武帝即位之初,尤其敬信鬼神之祀,他初见到秦国故地雍郊五(田寺)的时候,便定为以后的常规,三年一次效祀。同时,又开始求神君,舍之上林中,司马迁说:“蹄氏观神君者,长陵女子。以子死,见神于先后宛若,宛若祠之其室,民多往祠。平原君往祠。其后,子孙以尊显。及今上(称汉武帝)即位,则厚礼置祠之内中,闻其言不见其人云。是时,李少君亦以祠灶谷道,却老方见上,上尊之。少君者,故深泽侯合人,主方匿其年及其生长。常自谓七十,能使物却老。其游以方。遍诸侯。无妻子。人闻其能使物及不死,更馈遗之。常余金钱衣食,人皆以为不治生业而饶给。又不知其何所人,愈信,争事之。”“少君言上曰: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沙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乃可见;见之以封禅,则不死,黄帝是也。臣常游海上,见安期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于是天子台亲祠灶,遣方士入海求蓬莱安期生之属,而事化丹砂诸药,齐为黄金矣。居久之,李少君病死,天子以为化去,不死。而使黄锤、史宽舒受其方,求蓬莱安期生莫能得。而海上燕齐怪迂之方士,多更来言神事美。”我们看了司马迁的这一段记载,便可知道雄才大略的汉武帝,在他心理上有另一面的兴趣,他对于崇尚神道,与好求神仙的可笑行为,却是甘之如馅,引以为乐。后来又有齐人少翁以鬼神方见上,便拜少翁为文成将军,赏赐甚多,以客礼礼之,又为他的建议,大建宫殿以祠神,“居岁余,其方益衰,神不至。乃以帛书以饭牛,佯不知,言曰:此牛腹中有奇。杀视得书,书言甚怪。天子识其手书。问其人,果是伪书。于是诛文成将军,隐之。其后,则又作柏梁、铜柱、承露仙人掌之属矣。”
后来,汉武帝因为生了一场大病,巫与医药,都不能见效,因为求神而病愈。便幸甘泉,置酒寿宫神君,“神君所言,上使人受其书,命之日书法。其所语,世俗之所知也,无绝殊者。而天子心独喜,其事秘,世莫知也。”后来因乐成侯的推荐,又拜栾大为五利将军,“栾大,胶东宫人,故尝与文成将军同师……天子既诛文成,后悔其蚤死,惜其方不尽。及见栾大,大说。大为人长美,言多方略而敢为大言。处之不疑。大言曰:臣常往来海中,见安期,羡门之属,顾以臣为贱,不信臣。又以为康王诸侯耳,不足与方。臣数言康玉,康王又不用臣。臣之师曰:黄金可成,而河决可塞,不死之药可得,仙人可致也。然臣恐效文成,则方士皆奄口,恶敢言方哉!上曰:文成食马肝死耳,子诚能修其方,我何爱乎?大曰:臣师非有求人,人者求之。陛下必欲致之,则贵其使者,令有亲属,以客礼待之,勿卑,使各佩其信印,乃可使通言神人。神人尚肯邪?不邪?致尊其使,然后可致也。于是,上使验小方,斗棋,棋自相触击。是时,上方忧河决而黄金不就,乃拜大为五利将军。居月余,得四印;佩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印……其以二千户封地士将军。大为乐通侯,赐列侯甲第,憧千人,乘囗,斥车马,帷幄、器物,以充其家。又以卫长公主妻之。资金万斤,更命其邑日当利公主。天子亲如五利之第,使者存问供给,相属于道。自大主将相以下,皆置酒其家,献遗之。于是,天子又刻玉印日天道将军,使使衣羽衣,夜立白茅上。五利将军亦衣羽衣,夜立白茅上,受印,以示不臣也。而佩天道者,且为天子道天神也。于是,五利常夜祠其家,欲以下神,神未至而百鬼集矣。然颇能使之。其后,装治行,东入海,求其师云。大见数月,佩六印,贵震天下,而海上燕齐之间,莫不扌益扌宛而自言有禁方,能神仙矣。后来五利将军栾大,也因不实而被诛,始用公孙卿,公孙卿说:“仙人好楼居,于是,上令长安则作蜚廉桂观,甘泉则作益延寿观,使卿持节设具而候神人。乃作通天茎台,置祠具其下,将招来仙神人之属。”我们读了这些较为详细的记载,对于汉武帝爱好神道,勤求神仙的事迹,便可一目了然,他比之秦始皇的作法,更有过之而无不及,由此可见两汉以来,由道家的学术思想,如何转变为道教的趋势,这些假“方土”们,又如何捏造神仙事实,欺世盗名的史料。
我们再看司马迁在《封禅书》中最后作的结论与赞辞,更可进而了解汉初“方士”们的情况与结果,结论如说:“今上封禅;其后十二岁而还,遍于五岳四读矣。而方士之候伺神人,入海求蓬莱,终无有验。而公孙卿之候神者,犹以大人之迹为解,无有效,天子益怠厌方士之怪迂语矣。然羁縻不绝,冀遇其真。自此以后,方士言神祠者弥众,然其效可睹矣。”赞辞如说:“太史公曰:余从巡祭天地诸神,名山川而封禅焉。入寿宫,侍词神语,究观方士祠官之意。于是退而论次,自古以来用事于鬼神者,具见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览焉。若至俎豆珪币之详,献酬之礼,则有司存。”
我们大体了解了从秦到汉初武帝的时期,将近百年前后道家的方士与神仙,以及道教前身祀奉神祠的大略,便可概见秦、汉之际,方士们留给历史的影像,是如何的恶劣。后世骂方士,并战国前后的真方士,也一概唾弃,都是受此影响,实在有欠公、允。
3.汉魏以下道家学术思想的内容概略
自秦皇、汉武以后,道家的学术思想,一再误于这些假方士,假神仙的求丹炼药手里,使人迷失道家文化的真精神。又加汉初儒生如董仲舒等人,生当天下承平之际,用阳儒暗道的手术,叙述周、秦以上儒道本不分家的学术思想,注释五经,疏释圣道,以独尊儒术为标榜,致使道家与老、庄的学术思想,尤遭贬值。于是,由战国以下真正的方士学术,发展为两汉以来易经学术系统象数之学的途径;它与汉代天文学术相激荡,便有扬雄著的《太玄经》,要以象数哲学理论的间架,概纳天文科学的法则。它与阴阳、五行、天干、地支、二十八宿、以及日者(选择时日)、龟策(卜卦)等,有关天文、地理、物理的理论科学相结合,便有焦赣、京房等象数、纳甲之学,推测造化之机,易学系统的建立。再经分化而各自成为一家之言的专长,便有后来汉代易学的卦气、变通、升降、爻辰等殊途一致学说的演变。魏、晋以后,修炼神仙丹道派的学者,宗奉魏伯阳的思想系统,归纳这些学说的原理、原则,而成为与中国医药理论合流,丹经道术的规范。又有根据《禹贡》、《山海经》等山川地理形胜的研究,便有郭璞等人,倡导形峦体势地理(堪舆)学术的兴起。至于淮南子、抱朴子的著作,既是道家,又是杂家的学说,应是战国以来方士学术思想部分的集成。在南北朝之际,因为北魏崇尚道教的关系,这些学术思想,大概都穿上宗教的外衣,变为道教的神秘之学,但到隋、唐以后,又复脱颖而出,除了天文、历法等的研究,渐已建立专门化正规的科学体系以外,他如星象、地理(包括堪舆)、卜筮、建筑、工程、工艺、艺术等种种实用之学,以及民间生活的节令等仪礼、与各地方风俗的习惯,完全与道家的学术思想,有密切的关系。如医药等理论、以及算命、看相等学术,虽然远绍周、秦以上的文化渊源,但在汉、魏之际,都已加进印度文化佛家的学术思想,故有唐代医药的进步,与星命(算命)、卜筮学等的建立。如李淳风等的图谶、唐僧一行禅师的天文与星象等学,也都从正统道家的学术思想而来。唐代的数学,远绍九章历算的遗规,配合两汉象数的发展,受到隋、唐之际,阿拉伯算数的影响,对于三角、立方、几何等算数的成绩,已有相当的成就。因此辗转影响,而有唐末五代之间,道家的数学思想,趋向河图、洛书的数理哲学,产生北宋初期邵康节的《易经》象数之学,摄取汉易纳甲的精华,配以甲产、河图洛书数理的哲学,用以说明天地造化的枢机,预计历史人事演变的迹象,一变汉代的谶纬之术,而开历史哲学的先河。从此上下元、明清千余年间,所有道家各种科学而哲学的学术思想,不依附于汉代的象数,即人于邵康节易学的范围。
而在唐、宋、元、明之间,可以在世界学术与科学史上,除如众所周知的*,印刷术的发明以外,可以大书而特书的一笔。(1)便是用医药方面的进步:在历来传统习用汉代张仲景的《伤寒论》以外,便有金、元四大家医药的理论,与药物学方术的专长研究,以及元代完成人身气机穴道的铜人图,奠定后世针灸治疗学的坚固基础,因此而辗转传授,才有今天德国、日本等世界针灸治疗学的发展,所有推拿、按摩等学,都是这一系统的余枝。(2)便是用指南针构成罗盘的学术:利用一块大圆形的木板,中心嵌上指南针,外面圈以八卦、天干、地支、甲子等层次,加以天文星象的二十八宿,以中原做时间、空间的中心。用仰观天文星象的范围,辨别地理区域的划分,成为天文分野的作用,为世界上最早划分地球经纬度的先驱。一个完整的罗盘,它的层次圈圈,共计三十六层,层层之间,错综复杂,互相沟通为用,必须具有汉代象数、纳甲的基础,与宋代易学河图、洛书的基本观念,才能神而明之,融会贯通而相互为用。当明朝初期,西洋航海学术等,还未十分进步,而且也未传到中国,而在明成祖时代的太监郑和三下西洋,他所制造的巨型木船,与远离中国东南部海面,航行茫茫无际的天海之间,能够分辨距离与导航远海方向的,都是靠着这种罗盘的功效。因此,自明、清以来,便有专门制造标准罗盘的产地:徽州的,称为徽盘。可以与徽州的笔墨、宣纸,同为名产的权威。广东所制的,称为广盘。福建所制的,称为建盘。后来用在察看地理(堪舆)的,大多以徽盘为准。用在航海兼带堪舆作用的,也有采用广盘与建盘的。总之,徽盘的度数标准,适用于中原的地理环境,广盘与建盘,适用于东南临海区域。(3)承接阐扬老、庄思想,天地造物互变的妙旨,专门研究生物互相变化的作用,说明人类能够利用自己生命的功能,修炼而成神仙的妙理,便有五代谭峭所著的《化书》,为最早专门研究生物变化的著作。此外,由宋代邵康节《皇极经世》纳甲系统的演绎,构成三元甲子以统率时、空的观念。从汉易纳甲的演变,发明奇门适甲的术数,在一般不知究竟者的想象中,认为仅是旁门小术,或为迷信的思想而已,殊不知其中含蕴理论科学的关键,可以由此发掘天地宇宙的奥秘,人事、物理的枢机,却存在非常重要的宝藏。因为时间的有限,以及我个人学有未尽之处,关于这些已经提到,或者临时尚有遗漏的正统道家学术思想的内容,略为提起研究者的注意而已,都到此为止,暂时告一段落。恕不多述了。
八、道教
我们为了时间等种种的困难,对于道家与道教的讲述,只能择其较为重要的,简介十之一二,以供研究者的参考而已,如要求其精详,非一二百万言,不能以尽道家、道教与中国文化的内容。在开始的时候,已经讲过形成道教的来源问题,归纳它有四个原因:(1)渊源于道家学术思想。(2)发生于政治社会的演变。(3)促进于外来宗教的刺激。(4)基本于神秘学术的迷恋。关于第一个原因的内容大概,讲到目前为止,暂且告一段落。如要从魏、晋以后,经隋、唐、宋、元、明、清的发展而讲到现在,那就不胜其繁,短期无法结束,现在需要简明扼要地讲述第二个原因,以便暂做收场。
(一)汉末道教形成的因缘
如要了解两汉道家的学术思想,如何一变而形成道教的原因,必须要留心春秋、战国到秦、汉以来政治与社会的演变趋势。当战国时期,由六、七百年来的周代政权与封建政治制度,因为历史现实环境的影响,与文化思想的转变,春秋王制,几已破坏无遗。由春秋到战国末年,四百年间长期大小战乱的结果,不但形成政, 局的一片紊乱,尤其以农业立国的社会经济基础,也已零落殆尽,我们衡之历史的成例,第当长期战争的结果,果然可以造成若干青史留名的人物,但只是留给后人的凭吊啼嘘而已,如在长期战乱的当时,必致民穷才尽。我所谓的“民穷才尽”,不仅是说社会的经济崩溃,就是各种人才,也会因战乱而一齐打光。大家都知道中国文化有名成语:“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真正人才的造就,确是需要经济稳定的社会背景做土壤,以长治久安的文化背景做肥料,才能培养得出来,然而每每累积若干年代,培养出各地的人才精英,算不定就在一个胜利,或一个失败的战争中,随流而没。大家都知道,当战国时期的吴、越战争中,在历史上留下两句名言,那就是越国的“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可是,这两句话的真正价值;只能用在战争的兵源养成方面,却不能完全适合于长期建国的功效上面,中国人对于历史人物的经验之谈,却有“老成谋国”与“英雄出少年”两句尖锐对立的名言,确是缺一不可的明训。
在春秋、战国之间百余年中,自老子、孔子、墨子、庄子、孟子等人物,各自建立阐扬他们的学说思想以后,后起之秀,大多传习相仍,反不如其初也。到了战国末期,老、庄的思想,人于道家,他们学术精神,便成为介乎人世出世之间,可以出世,也可以人世的指导原则。孔、孟的思想,却在一般知识分子中,扎下根基,完全趋向人世为人,做为精神行为的标准。至于墨子,开始出于道术,终而介乎道、儒之间而别走一路,遂与燕、赵、秦、晋的游侠精神结合,逐渐形成平民与贵戚社会之间特殊社会的变相。到了秦始皇蓄意并吞六国,要想达到统一局面的前期,天下才智勇力之士,都集中于纵横谋略的途径,竞相奔走权门以谋取功名,可是,到了最后,如苏秦、张仪一流的人物,也已逐渐减少,只有如李斯一流,便已足当大任,那得再能有向上一路的人才产生呢?但是坐议立谈,号称为儒家的儒生,与拔剑而起,介乎道、墨之间的游侠,仍能在一般社会中,隐然具有作用,所以在李斯的朋友韩非的观念中,便提出:“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的忌讳言论了。然而韩非果然看到了这种民间社会风气的趋势,但是他不知道造成时代风气的原因何在?更不知道这是只能疏导,不可遏止的大势所趋,他公然犯时代趋势的大忌,要想一一绳之于法,即使不遭李斯等人的所嫉而早死,纵然得志行法,也必会遭遇到犹如商鞅的结果。后来秦始皇用严刑峻法,罢斥儒、墨(侠),而治新兴的天下,但终以严刑峻法,而为儒、快合作的新兴力量所推翻。总之,此中大有玄微,而存有历史政治哲学的妙用,希望学者自己留心去研究发掘。
汉兴以来,自刘邦平定天下称帝的初期,儒生因有住王兴治之功,已经在政治上占得一席重要的地位,以后只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便可立身仕途,自有进身之路,所以在朝廷与儒士之间,彼此相处,已很融洽。而在社会游侠方面,还是隐然存在着东西南北等五道的潜在力量;如朱家、季布一流,为彰明较著的人物,其余,默默无闻于草泽之间,安分于法外的,还是不少。可是汉高祖起自民间,他自己也来自游侠群中,深知彼此相处无事之道,所以终汉高之世,特殊社会的游侠分子,对于汉高,甚之,还有深厚的好感与拥护的热情。到了高级公子哥儿的太子出身的汉武帝手里,便完全不同了,汉武帝不像他的曾祖父刘邦那样豁达世故,对于民间社会的游侠,大有厌恶的心理,所以他会公然地杀掉郭解,以立其威信,但是游侠中人,也从此寒心隐通,渐渐便与道家者流互通声气,形成西汉末年乱源的力量。到了东汉末代,因为历史社会的演变趋势,简直变本加厉,便与方外的道士合流,造成汉末三国初期,借用旁门左道以称兵倡乱的形势了。
其次,便是两汉儒生进入仕途后,所造成的权门阀阅的门第风气,到了东汉时期,权门阀阅,声气相通,就以清议榆扬为手段,而霸占了汉末的选举取士的要津,使有才气的真才实学之士,既不肯巴结权势,又不屑于奔竞宦途与学阀之间,便退而隐遁,走入介乎人世与出世之间的道家路线,逐渐形成汉代社会,另有远处方外道士的一群形态。东汉末期这些方外的道士群,已具有后来佛教传入以后,出家为僧的比丘,与印度婆罗门教士的雏形,他们的思想精神,大半是有所激发,或遗憾人生世事而致此,相同于周、秦以前的“隐士”思想。至于唐、宋以后,佛教出家的男女僧众,与道教出家的男女道士,已经普遍存在,等于是法定所公认的遗世而独立者,既不完全受帝王政制的约束,只在普通法律以外,另有其合法的地位;在中国历史上,自南北朝、隋、唐以后,僧道不拜帝王,只须长揖为敬的仪礼,已经成为不必明文规定的惯例。因此,过去所走高隐远蹈的路线,到了唐、宋以后,不须再有迂回,只要退避现实,进入佛教为僧,或道教做道士,便可笑傲山林,把玩风月,远离时累了。所以宋代王安石说的,五代的杰出人才,大都人于禅林,不与世事的论调,也是大有道理的。东汉未期的朝野社会,当然有许多累积的原因,造成三国时期的乱离局面,但我们现在站在道教立场来讲,只简单扼要地举出上面一二个因素,藉以说明自张道陵所创初期道教的雏形--五斗米道的经过,实是两汉以来读书知识分子,受到时代社会环境的刺激,因此而起为无言的抗争,便建立他们自己精神王国的道教了。
张道陵,在东汉末期,本来也是一个读书分子,因为不得志于当世,便客居于四川,后来他学道于鹊鸣山中,有了心得,便自造作道书,开创画符念咒道教符箓派的先声。陈寿在《三国志·张鲁传》中,很含糊地说:“祖父陵客蜀,学道鹄鸣山中,造作道书,以惑百姓。受道者,出五斗米,故世号米贼。陵死,子衡行其道。衡死,鲁复行之。益州牧刘焉,以鲁为督义司马,与别部司马张修,将兵击汉中太守苏固,鲁遂袭修杀之,夺其众焉。”“子湾代立,以鲁不顺,尽杀鲁母家室,鲁遂据汉中,以鬼道教民,自号师君。”我们读了《三国志》有关于张道陵与他的孙子张鲁的记述,对于张道陵一系道教的起源,在宗教史上,并无宗教神圣光荣的一面,甚之,只有使人鄙视;当然,关于五斗米道的学术内容,陈寿是外行人,没有详细提起,可能也根本无法了解,他说到张鲁秉承他祖父张道陵的遗教,是以“鬼道教民”,那倒是五斗米道符箓派的事实,因为这一派的符咒,都是用于驱神役鬼的作用上,对于形而上道方面,并不高明。我常怀疑,周、秦之际方士修炼的方术,以及秦、汉以后,道教符箓的兴盛,是否都有与印度婆罗门教,与瑜伽术派的法术互相影响,实在很难断言;而印度婆罗门的沙门(出家人),在秦始皇时代,已经与中国通往来,那是有资料可查的事实,而且符箓的形态,有若干与上古梵文的写法,大有相同之处,可是这些问题,暂时也把它算在题外文章,不去管它。我们再看张鲁当时在汉中所行“以鬼道教民”的地方政治形态,却是中国的政治史上,汉末地方宗教政治之研究的好资料,也就是我在前面所说的汉末政治与道教,由于秦、汉的游侠精神,与两汉不满现状的逃世方外之士相结合,造成建立精神王国道教的说明。如《三国志》所说,张鲁在汉中的鬼道治民情形:“其来学道者,初皆名鬼卒。受本道已,信号祭酒,各领部众。多者为治头大祭酒,皆教以诚信不欺诈,有病自首其过,大都与黄巾相似。诸祭酒皆作义舍,如今之亭传。又置义米肉,悬于义舍。行路者,量腹取足。若过多,鬼道辄病之。犯法者,三原然后乃行刑。不置长吏,皆以祭酒为治民。民夷便乐之。雄据巴汉,垂三十年。”后来张鲁的地方治权,被曹操打垮,他投降了,拜为镇南将军,曹操待以客礼,“封间中侯,邑万户。封鲁五子及阎圃等,皆为列侯。为子彭祖取鲁女。鲁薨,谥之曰原侯。子富嗣。”我们看了张鲁实行五斗米道的简短历史,实在非常有趣而滑稽,足以反映三国当时地方政治紊乱的怪现象,但是他比黄巾张角号召起义的太平道,却大有高明之处。如果陈寿所记的都是事实,那么,张鲁在汉中实行宗教性的地方政治,倒有近似“无为”之化,却能稍有合于道德的措施。陈寿著《三国志》的见地与历史笔法,当然远不及于司马迁,但是,他在张鲁等传记末了的评语,却也中肯,如说:“公孙瓒保京,坐待夷灭。度(公孙度)残暴雨不节。渊(公孙渊)仍业以载凶。只足覆其族也。陶谦昏乱而忧死。张杨授首于臣下。皆拥据州郡,曾匹夫之不若,固无可论者也。燕(张燕)、绣(张绣)、鲁(张鲁),舍群盗,列功臣,去危亡,保宗耙,则于彼为愈焉。”他说张鲁等人,倒能够逆取顺守,得保祖先子孙的宗祀,在当时群盗如毛,都是有始无终的乱世当中,比较起来,的确算是杰出的人物。然而陈寿还见不到张鲁后世的子孙族类,竟能南迁于江西,历宋、元以后,受朝野的尊敬,成为龙虎山正一派的张天师世家,累世备受宠封,可与山东曲阜的孔子世家相提并论,都成为中国文化世家巨室的特殊家世,一岂非他的先世张道陵的道术,应有丰功阴德的余荫,才能如此吗?
陈寿著的《三国志》,自有陈寿的立场和主观,他笔下所述说的张道陵,等于是以“假道为骗”的术士,相反地,在葛洪所著的《神仙传》中,便不同于陈寿的记载了。
如说:
张道陵者,沛国人也。本太学书生,博通五经。晚乃叹曰:此无益于年命,送学长生之道,得黄帝九鼎丹法。欲合之,用药皆靡费钱帛。陵家素贫,欲治生,营田牧畜,非己所长,乃不就。闻蜀人多纯厚,易可教化,且多名山,乃与弟子入蜀,住鹤鸣山,著作道书二十四篇。乃精思炼志。忽有天人下,千乘万骑,金车羽盖,骖龙驾虎,不可胜数,或自称柱下史。或称东海小童。乃授陵以新出正一明威之道。陵受之,能治病,于是百姓翕然奉事之以为师,弟子户至数万,即立祭酒,分领其户,有如官长。并立条制,使诸弟子随事输出米绢器物、纸笔、樵薪、什物等。领人修复道路,不修复者,皆使疾病。县有应治桥道。于是百姓斩草除涵,无所不为,皆出其意。而患者不知是陵所造,将为此文从天上下也。
我们看了葛洪所写的记载,便可了解陈寿记述张道陵的事实,不但简要不详,而且是有立场和成见的。张道陵的正一明威道术,到了晋朝,更有扩展,晋室的名公巨卿,朝野大族,都有信奉此道,例如王、谢等巨室,也都历世信奉不衰,以书法著名的王羲之,便是此道中的分子。所以他手写《黄庭经》,并不是专为习字而好玩的。
此外,我们再看葛洪所载张道陵在四川施行的教化,依照历史文化的功绩观念来讲,便会觉得他与文翁化蜀,同样具有文化教育上的价值。
如说:
“陵又欲以廉耻治人,不喜施刑罚。乃立条制,使有疾病者,皆疏记生身已来所犯之事,乃手书投水中,与神明共盟约,不得复犯法,当以身死为约。于是百姓计念,邂逅疾病,辄当首过。一则得愈,二使羞惭,不敢重犯,且畏天地而改。从此之后,所违犯者,皆改为善矣。”
在这段的记载里,述说张道陵化民成俗的方针,在于人人自觉自治,重廉耻,畏天命,行善举为其重点,根据道家思想的“为政不在多言”,唯重实行的原则,那么,张道陵这种措施,又何尝是不对呢?陈寿所谓“故世号米贼”,是从曹魏政权的立场,因袭治权的正统观念而来,并不全足取信。其次,关于张道陵个人修炼道术的经过。
如说:
陵乃多得财物,以市合丹。丹成,服半剂,不愿即升天也。乃能分形作数十人……行气服食,故用仙法,亦无以易。故陵语诸人曰:尔辈多俗态未除,不能弃世,正可得吾行气、导引、房中之事,或可得服食草木,数百岁之方耳。其有九鼎大要,唯付王长。而后合有一人,从东方来,当得之。此人必以正月七日,日中到。具说长短形状。至时,果有赵异者,从东方来,生平原相,见其形貌,一如陵所说。陵乃七度试异,皆过,乃授昇丹经。
这是说明张道陵所修炼的神仙道术,仍以外金丹的丹药为主,以服气、导引、房中等的内丹修炼的助伴,最后,仍以九鼎大要等道法的指归。
至于所说七次试验赵昇的道心,然后授以神仙道术,正是后世妄求学仙者先立道德根基的榜样,如说:
七试者:第一试昇:到门不为通,使人辱骂四十余日,露宿不去,乃纳之。第二:使昇于草中守黍驱兽,暮遣美女非常,托言远行过寄宿,与昇接床。明日又称脚痛不去,遂留数日,亦复调戏,昇终不失正。第三试昇:行道忽见遗金三十瓶,昇乃走过不取。第四试昇:令入山采薪,三虎交前,咬昇衣服,惟不伤身。昇不恐,颜色不变,谓虎曰:我道士耳,少年不为非,故不远千里,来事神师,求长生之道,汝何以尔也?岂非山鬼使汝来试我乎?须臾,虎乃起去。第五试昇:于市买十余匹绢,付值讫,而绢主诬之云:未得。昇乃脱己衣,买绢而偿之,殊无惮色。第六试昇:守田谷,有一人往叩头乞食,衣掌破弊,面目尘垢,身体疮脓,臭秽可憎。昇怆然为之动容,解衣衣之,以私粮设食,又以私米遗之。第七试:陵将诸弟子登云台绝岩之上,下有一桃树,如人臂,傍生石壁,下临不测之渊,桃大有实。陵谓诸弟子曰:有人能得此桃实,当告以道要。于时伏而窥之者,三百余人,股战流汗,无政久临视之者,莫不却退而还,谢不能得。昇一人乃曰:神之所护,何险之有,有圣师在此,终不使吾死于谷中耳。师有数者,必是此桃有可得之理故耳。乃从上自挪,投树上,足不磋跌,取挑实满怀。而石壁险峻,无所攀缘,不能得退。于是乃以挑一一掷上,正得二百二颗。陵得而分赐诸弟子各一,陵自食留一以待异。陵乃以手引昇,众视之,见陵臂长三十丈,引昇,昇忽然来还。乃以向所留桃与之。食毕,临乃临谷上,笑而言曰:赵异心自正,能投树上,足不蹉跌。吾今欲自试投下,当应得大桃也。众人皆谏,惟异与王长嘿然。陵遂投空,不落桃上,失陵所在。四方皆仰,上则连天,下则无底,往无道路,莫不惊叹悲涕。惟昇、长二人,良久乃相谓曰:师则父也,自投于不测之崖,吾何以自安!乃倒投身而下,正堕陵前。见陵坐局脚床,斗帐中,见昇、长二人,笑曰:吾知汝来。乃授二人道毕。三日,乃还归,治旧舍,诸弟子惊悲不息。后陵与昇、长二人,皆白日冲天而去。众弟子仰视之,久乃没于去霄也。初陵入蜀山,合丹半剂,虽未冲举,已成地仙,故欲化作七试以度赵昇,乃如其志也。
我们读了葛洪所写这段张道陵授受道术的传记,对于一般妄求长生不老之方的人士,应知有所反省。须知道家与道教所标榜的神仙可学,必以立德为先。后世的人,以价值观念的小忠小勤,轻心慢心的意气用事,妄求出世超人的道术,岂非缘木而求鱼,哪有这种便宜的事呢?如果神仙不可学,就凭这种做人的德行为榜样,以此为人处事,亦正是儒家所谓大人君子的风规,这样的教化,又何尝有害世道人心呢?拚命大骂其为异端不可学,似乎有欠公允。我们非常简略地介绍了汉末道教形成的前因后果,便可大概了解秦、汉以后政治社会演变的关系,由道家思想促成道教建立的先声。
(二)魏晋以后的道家与道教
我们初步了解了汉末的学术情况,与社会人心逃避现实的趋向,促使道家形成道教的情形,然后再来研究魏、晋人对于学术思想转变的迹象,就有脉络可循,不致凭空臆度了。汉末时期,朝野上下,受到政治、经济、军事种种的激荡,社会的不安,随时随地呈现一片紊乱,因此应运而生的新创各种道术信仰,便能普遍传开,深入各个阶层,加上黠者利用游侠与知识分子不满现实的情绪,纵横牵扯,一拍即合,就形成三国时代的局面了。我们想要了解历史文化的演变,必然不要忘记时代背景的影响,所以要讲魏、晋时期的学术思想,必须要追踪东汉未期学术思想的情况,然后才能了解魏、晋学术思想的原因。
我在讲述佛教与中国文化的因缘中,曾经讲到影响时代学术思想的重心,在于当权执政者的领导作风,当汉末及曹魏执政的先后阶段,传习儒家的经学,绍述孔、孟的遗教,除如郑玄、卢植等少数的大儒,稍具规模以外,一般所谓儒生者,都以文学见长。如王粲等人,醉心于辞章的意境,其余济济多士,大多从事于救亡图存的时事,或奔竞于当世功名的途径,即使从事学术思想,也都以见用于现实的世务为主,如研究科学而哲学的易经象数之学,也只有少数有志之士,肯在业余作部分专长的研究,如郑玄的交辰,费直、荀爽的升降,虞翻的纳甲等有数几人而已。此外,如华佗的医道,管辂的术数,尚有正统道家的遗风,至于以道家法术见长,如于吉、左慈等人,虽然名动公卿,影响人心至巨,但到底不能见重于士林,由此而知由汉末到三国时期,学术思想界的情形,正同当世的时事是一样的紊乱。
曹魏时代,因曹氏父子擅长文学的关系,帏幄中的文士,亦多以文学见长,对于义理学术的探求,已经减色,到了魏、晋转移的阶段,少年贵胄的世家公子,如何晏、王弼之流,既不能做絮静精微的学问工夫,又不能疏通知远,于是,仅于思而不学的心得之下,便以老、庄思想来解释《易经》;不但易经汉学传承的原意,由此丧失,即如老、庄的思想,也从此大为变质。加以名公巨卿,世家大族们对于时势国事,有心挽救而无力挽回,就与当时一般名士们群居终日,手把尘尾,清谈玄理以逃避现实,等于任何一个世纪末期的人,趋向声色歌舞、醇酒美人、玩牌跳舞,是同为时代颓废的心理作用,因此以《易经》、《老子》、《庄子》为主的三玄之学,便应运而兴,所谓清谈与三玄,便是如此这般所造成。恰当那个学术思想中心无主的时代,又加西域佛学的名僧居士们,如支谦、支适等人,开始源源东来,灌输般若谈空,讲论“神我”“涅槃”的思想,蔚为一时的风气。在另一方面,受到衰乱颓风的影响,故作旷达而流于疏狂,如嵇康、阮籍、山涛、刘伶等人,便是受到这种世风刺激的牺牲者。
然而魏、晋之际,除了这般人物,足以影响时代的风气以外,其他讲究学问德业,从事挽救世道人心的工作者,难道真正无人吗?这又不然,人间世事,本来就如自然物理一样,有了黑暗,自然也有光明,有正的一面,当然也有反的一面。魏、晋时期,从事挽救世风的人物,大多走入道家与道教的路线,例如三国时期张道陵的创教以外,便有南方的许逊(族阳),在江西创建净明忠孝教,内用道家、儒家修身敦品立行的传统精神,外用符箓等法术,做为积功累德的修道基础,他的遗风流泽,覆荫千余年以下,成为魏、晋以后南方道教的开建者,也就是唐、宋以后,庐山道术一派的渊源,江西南昌道教胜地的万寿宫,便是为许旌阳而立的千秋庙祀。据道教的传达,许族阳一派的道术,是带家室同修,不必离尘出俗的法派,所以相传许真人道成之日,全家大小,都拔宅飞升,俨然犬吠云中,成为富贵神仙的榜样。其实,许族阳的德业,除如道教所说的术妙通神以外,他的最大的功德,就是对江西及三江上游水利的开发与建设,的确留有极大的功劳,虽然不及秦代李冰父子开建都江堰的源远流长,但泽及南方,诚为不可泯灭的事实,据黄元吉所写的许真君传记,我们简择它的要点,稍作介绍:
如说:
真君姓许氏,名逊,字敬之。曾祖琰。祖父玉。父肃。世为许昌人,高节不仕,颖阳由之后也,父汉末,避地于豫章之南昌,因家焉。吴赤乌二年己未,母夫人梦金凤衔珠,坠于帐中,因是有娠而生真君焉。生而颖悟,姿容秀伟。少小通疏,与物无忤。尝从猎,射一囗鹿,中之,子堕,鹿母犹顾舐之,未竟而毙。因感悟,即折弃弓矢,克意为学。博通经史,明天文、地理、律历、五行、谶纬之书。尤嗜神仙修炼之术,颇臻其妙,问西安吴猛得至人丁义神方,乃往师之,悉传其秘。遂与郭璞访名山,求善地,为栖真之所。得逍遥金氏宅,这徙居之。日以修炼为事,不求闻达。乡党化其孝友。交游服其德义……乃于太康元年,起为蜀旌阳令。时年四十二。视事之初,诫吏臀去贪鄙,除烦细,脱囚絷,悉开谕以道教忠孝慈仁忍慎勤俭,吏民忱服,咸愿自新……蜀民为之谣曰:人无窃盗,吏无好欺,我君活人,病无能为。真君知晋室将乱,乃弃官东归。民感惠赢粮而送者蔽野,有至千里始还者,有随至其家愿服役不返者。乃于宅东之隙地,结茅以居,状如营垒,多改氏族以从真君之姓,故号许家营焉。……真君生于吴大帝赤乌二年己未正月二十八日,住世一百三十六年。凡来参学净明弟子,皆尊之曰道师君。真君既飞升之后,里人与其族孙,简就其地立饲。……隋炀帝时,焚修中辍。唐永淳中,天师胡惠超重兴建立。明皇尤如宣奉。宋朝太宗、真宗、仁宗皆赐御书,改赐额日玉隆。仍禁名山樵采,蠲租赋。政和二年,徽宗降玉册,上尊号日神功妙济真君。正和六年,改观为官,仍加万寿二字。……元成宗皇帝,加封号日至道玄应神功妙济真君。
我们了解了许旌阳与魏、晋之间关于南方道教开建的简略情况,便可知道从东汉到三国时期,中国朝野学术思想的趋向,以及民间社会风气转变的情形。所以张道陵创建教雏形于桓帝、灵帝之际,黠狡者便利用它的作法,在民间纷纷成立各种道门,如黄巾张角等利用太平道而作乱、开三国紊乱局面的先河。但在魏、晋之际,在南方吴、蜀之间,又另有许族阳一派净明忠孝教的发展,综合传统文化儒、道两家的精神,建立即在人间,由积功累德的善行升华,而成为天上神仙的超人境界,其功诚不可灭,岂可独以历史记载中的片面之辞,认为魏、晋学术,唯有清谈玄学足以代表吗?
此外,如与许族阳同学的郭璞,发展易经象数、纳甲、及五行之理,对于地球物理的研究,开创后世地理(也有专称为堪舆)占验学术的先声,可惜他德业的成就,不及他的同学许族阳,立身的方针,又不及葛洪的自处,后世学道家学术,流入江湖之辈,都同有犯了郭璞的错误。葛洪研究神仙丹道,著作《抱朴子》,概括内养精神、服气、炼气、丹砂、服药、符箓等道家传统的学术,外涉用世之学,包括政治哲学原理,以及为人处世的规范等等,都足以垂范千古,富有科学、哲学的宝贵价值。如抱朴子的自序说:
道士弘博洽闻者寡,而意断妄说者众。至于时有好事者,欲有所修为,仓卒不知所以。而意之所疑,又无足咨。今为此书,粗举长生之理。其至妙者,不得宣之于翰墨。盖粗言较略,以示一隅,冀悱愤之徒,省之可以思过半矣。岂谓暗塞,必能穷微畅远乎?聊论其所先觉者耳泄儒徒知服膺周、孔,莫信神仙之书,不但大而笑之,又将谤毁真正。故予所著子言黄白之事,名日内篇。其余驳难通,释名日外篇。
据《晋书·葛洪传》所载,他除著作有《抱朴子》一百十六篇外,还有碑诔诗赋百卷,移檄章表三十卷,《神仙》、《良吏》、《隐逸》、《集异》等传各十卷。又抄五经史汉百家之言,方伎杂事三百一十卷,《金匾药方》一百卷,《肘后要急方》四卷。又云:。
洪博闻深洽,江左绝伦。著述篇章,富于班马。又精辩玄赜,析理入微。
我们试读修撰《晋书》的唐代大儒房玄龄等人,对于郭璞与葛洪两人的中肯评语。如说:
景纯(郭璞)笃志绨缃,洽闻强记。在异书而毕综,瞻往滞而咸释。惰源秀逸,思业离奇。袭文雅于西朝,振辞锋于南夏。为中兴才学之宗矣。夫语怪征神,伎成则贱。前修贻训,鄙乎兹道。景纯之探策定数,考往知来,迈京管于前图,轶梓灶于遐篆。而官微于世,礼薄于时。区区然寄客傲以申怀,斯亦伎成之累也。若乃大块流形,玄天赋命。吉凶修短,定乎自然。虽稽象或通,而厌胜难恃。禀之有在,必也无差。自可居常待终,颓心委运。何至街刀被发,遑遑于幽秽之间哉!晚抗忠言,无救王敦之道。初惭智免,竟毙山宗之谋。仲尼所谓: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悲夫!
至于对葛洪个人的评语,却说:“稚川(葛洪)束发从师。老而忘倦。纟由奇册府,总百代之遗编。纪化仙都,穷九丹之秘术。谢浮荣而捐杂艺。贱尺宝而贵分阴。游德栖真,超然事外。全生之道,其最优乎?”我们只要读了魏、晋以后,神仙传中的人物,如郭璞、葛洪的传记及其评语,便可了解后代的人所谓:“英雄到老皆归佛”,“未有神仙不读书”真正含义的道理了。
简单扼要地了解了汉末、魏、晋以来,由道家学术思想形成道教的大势,便可明白道教在北魏扩大建立的趋势,及其前因后果了。由魏、晋学术思想遗风的影响,到了北朝的北魏时期,自然更加崇尚玄奇,又因北魏政权是崛起西北的边陲氏族,当然很容易接受佛教文化的思想,由于当权执政者的信仰,风气所及,遂至于朝野奉行。如果从中国佛教发展史的立场来看,北魏对于弘扬佛教的史实与功迹,应当极其重要,但在北魏太祖、世祖的阶段,道教也随佛教之后,勃然而兴。而且综罗汉末张道陵、许旌阳等道教同异的道术,另成一格而别创规模,成为初唐正式建立道教的张本,其中得力分子,便是道士寇谦之,及其信受弟子魏国的权臣崔浩所造成。关于寇谦之的学道,大有如张道陵经历的事迹,他的弘扬建立道教的经过,却因崔浩的推荐,当时便受魏国的封浩,以天师的姿态出场,大展其法术。后来北魏武帝一度摧毁佛教,在佛教史上,便将所有罪过,都记在寇谦之与崔浩的头上,其实,寇谦之对于当时灭佛灭僧的措施,并不完全赞同,崔浩弄权,主张灭佛,那倒真是事实。不过,据《魏书》的史料,崔浩本人,不但不信佛教,同时也不相信真正的老子遗教与遗文,他自己是一个读书不多,而喜欢玩弄阴阳、五行、术数的人物,自比为张良,对于真正佛、道的精神,可谓一窍不通,所以便造成当时历史上的宗教惨案。如欲研究北魏时期,道教建立的大略情形,可读《魏书》一一释老志、崔治传,及道教《历世真仙体道通鉴》中的寇谦之传,与佛教《佛祖历代通载》中有关的资料,大约可以思过半矣。
1.唐代的道教
道教真正建立的阶段,根据史实的资料,当以唐太宗建国的时期为准。唐太宗立国之初,由于传统宗法思想的观念,要拉出一个名垂万古,而天下人人都知其德业的远祖做炫耀,便晋封老子李耳为道教的教主,确定其尊称为太上老君。并且正式命令天下,以道教为国教,位居佛教之先,后来虽然引起佛教徒们一度的争辩,但始终不变道、佛地位次序的成命,尽管他在信仰上,是倾向于佛教的学术思想,但在中国人传统观念的祖宗信念中,仍然不变其初衷,这是中国文化的特质之一,也是中华民族传统思想特点的长处。所以其他外来宗教,要想完全采用宗教信仰来推翻中国人的祖宗传统精神,违反以孝道治天下的思想,那是既愚且蠢,违背原则的作为,结果恐其难有太好的收获。我们论唐代的文化思想,固然不要忘记佛教与禅宗,但是要了解中国文化的精神,自唐代以后,便确定以儒、释、道三家并称的源流,一直传到近代为止,道教与道家,的确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所以唐代的文学、小说、艺术、工业、建筑、日常生活等等,许多都是道、禅合壁的成品,不可举一而偏废其他。简单扼要地说,诗人如李白的作品,便是道家神仙思想的气质,杜甫是儒雅风流的正统,王维以佛学的成分为重,其余诸诗人,不归于佛,即归于道,否则,便是儒、佛、道混合,难以严加分别的综合体。
唐代道、佛风气的隆盛,影响唐代文化非常巨大而普及,但是人事物理的因果,必然自相互为因缘,因为唐代文化在时间历史上,乃综罗秦、汉以下的所长;在空间上,是融会中国、印度、阿拉伯的物质,所以它的雄浑博大,几乎有远迈秦、汉的趋势。道教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中,正式建立它的宗纲,混合周、秦之际,阴阳、老、庄、儒、墨、兵、农、法、杂等等家的学术,抄袭佛教密宗修法与婆罗门教的方法,一概归入道教的醮坛,蒙上道袍法服,披发仗剑,口诵真言咒语,驱神役鬼以炫耀它的宗门,这便是它受到唐代博大文化影响的结果。同时终唐代三、四百年之间,道教本身,产生正反两个特殊人物,成为完成道教建设的两支生力军。(1)是晚唐时代的吕岩侣纯阳)。(2)是唐末五代的杜光庭。吕纯阳从道家正统修炼神仙丹道的途径,吸收魏、晋以后而至隋、唐之间,佛家禅宗修养的长处,建立唐代以后丹道修炼的中心体系,永为世法,使道教在后世的价值,为之提升不少,同时也使道家学术思想,普遍流传到中国民间社会,乃至后来宏扬到亚洲各地区,也都是他的功劳。杜光庭在西蜀,力排佛学,笃信道教,除了收集有关道术的遗书以外,又自动伪造很多的道书,以充实道教的内容,所以后世称人师心自用,乱造的文字,便有“杜撰”的称谓。但自唐到五代以后,道教思想内容,纯粹研究自然物理功能的变化,而推及人能变化成仙的理论,最著名而最难研究的,便有谭峭的《化书》,亦名《谭子化书》。其次,设想以人力的修为,吸收太阳光能,变化生理气质,想要利用人生血肉的身体,变为光能而飞升直达太阳、月亮之中的,便有道教的《日月奔磷经》的思想产生,后世所谓修道的神仙,吸收B精月华的作用,便由此而来。不管这种虚幻的理想,是否可能成为事实,但人要向太空追究的理想,和寻求太阳能和月亮究竟的观念,在中国的学术思想中,早已渊源在三千年以上,直到唐代,才有这种正式追求方术的出现,凡是科学家的理想,开始都如儿戏,为什么我们忘记了自己祖先的儿戏,而不反省警觉,岂非怪事吗?
2.宋元明清的道教
宋元明清的道教,它的本质,虽然依循唐代道教的源流而来,但是宗派的分立,与正邪混杂的演变,却大有异同,唯限于时间,不能一一详细分述。宋代的道教,因为未真宗开始利用宗教信仰,来掩饰在军事、政治、外交上种种失败的耻屏,便奠定后来徽宗、钦宗迷信假道士们的谎言,至于国破家亡的后果。总之,我们要记住中国文化一个不易的原则,要讲治国、平天下之道,就不能专以宗教来搞政治,从为政的立场而言,宗教仅为辅导治化的一端,如果专以宗教而言治道,鉴之汉、唐、宋、元、明、清的经验,就未有不败的先例。如汉末三国时期的黄巾张角,宋、元之间白莲教的韩山童,清代的太平天国与红灯照、义和团等等,都是历史的殷鉴。但从纯粹的道教立场而言,这些得失是非,与正统的道家学术思想,以及道教本身,概不负责,只在领导者睿智的拣择而已。而道教在宋代,因为宋徽宗的提倡,却完成了一件学术上的大事,那便是张君房遴选道教的旧藏道书,分门别类,编辑一部《云芨七谶》,成为研究道教学术不世的宝典。
当南、北宋之际,在中国西北部与北方河朔之间,正当夏、辽、金的势力,互相消长的时期,王重阳在陕西开创全真道,再由他弟子邱长春的继续宣扬,便普及于山东、河北之间,而建立道教全真派的门庭,明、清以后,成为道教北派主流龙门派的根源。当元朝崛起蒙古,成吉思汗远征印度边境的时期,他为了邱长春,曾经派兵通过西夏,到山东来请邱长春,间关万里,远出沙漠,在印度北方的边境见面,后来便给邱长春以钢符铁券,做为信守的契约。当元兵进入中国,凡持有全真道的信符,可以免除杀戮与劫掠,这事是否为邱长春在事前有先见之明,或后人有指他为汉奸的嫌疑,实在不可乱下断语,总之,这是中国文化宗教史上的一个大案,暂时无法多讲。但在《元史》,以及元相耶律楚村遗留的资料上,对于邱长春,并无多大的好感,所以有人怀疑邱长春及全真道的价值。其实,所谓全真道的内容,是因袭宋、元以来禅宗的心法,配合丹道家主张清静专修的方法,它虽然属于道教的门派,实是融会儒、佛、道三家精神的新兴道术,至于它的作为,是因边陲氏族入侵中原的变乱阶段当中,民族文化意识,受到重大的刺激,因此形成新兴的教派,暗中在作振衰起弊的工作。但是元朝帝室政权,本来就无文化的根基,后来成吉思汗崛起塞外以后,从上到下,自始至终,便以佛教的密宗学术思想做为重心,耶律楚村不但笃信密法,而且为鼎力维护佛教的重臣,同时他又学习北方的禅宗,为其中的能手,所以他对于邱长春等全真道的观念,不但在政治关系上,当然互相对立,就在宗教的信仰上,也自然视为敌对,我们只要仔细研究《元史》中有关于佛、道两家文化思想互争雄长的情形,便可了然于胸了。
明代的道教,与明朝帝室政权的关系,闹过许多历史性的丑剧,其间功过是非,一言难尽,在道教本身而言,却有两件划时代的大事,具有特别的价值。(1)便是永乐时代,完成《道藏》的修辑。将汉、唐以来所有关于道教、道家的书籍、经典,仿照沸教《大藏经》的组织,构成三洞(洞真、洞元、洞神)、四辅(太元、太平、太清、正一),十二类(本义、神符、玉块、灵图、谱录、戒律、威仪、方法、众术、记传、赞颂、表奏),成为完整保留中国道家传统文化的一部巨著,其中收罗的丰富,内容的庞杂,实在多足观者,虽然选材不够严谨,内容太多支离,但道家与道教的本身,本来就是如此复杂,如非穷毕生精力,集思广益以类别繁芜,恐怕谁也无法能够对它清理出具体的系统。(2)便是修炼神仙的丹道学派,从宋、元以后,如万派朝宗一样,都归元宗奉唐代仙人吕纯阳为祖师,到了宋代张紫阳、白玉蟾以后,被称为丹道南宗正脉以来,再到明末清初之间,复分为四派,其中主要的南宗北派;以张紫阳为主的,称为南宗丹法,含有单修性命,与性命双修,乃至男女夫妇合藉双修的法派。北派,当然以元初邱长春的全真道为主,主张清静专修的丹法。西派以李涵虚为主,认为直接传承吕纯阳的丹法,是属于性命双修的单修派。东派以陆潜虚为主,也认为是直接承受吕纯阳的嫡传口诀,是属于男女合藉的双修派。总之,道家的丹法,到了明末四大宗派出现以后,虽然各有专主与所长,但支离蔓芜,弊漏也随分派而百出,而且与佛家的禅宗与禅定,始终不无关系。因此到了明末清初阶段,路径愈走愈仄,所有丹法道术,便都以伍冲虚、柳华阳一系的伍柳派为主,既不知有汉,更逞论魏、晋了,故终满清以来两三百年间,无论道家或道教,都只在鬼画桃符,与拨弄精神的末流上,随俗浮沉,了无起色。
九、道家及道教思想与中国文化的教育精神
讲到中国文化,在春秋、战国前后,便包括诸子百家所有的学术思想,由战国末期到秦、汉之间,作为代表而足以影响上下社会各阶层的,应该算是儒、道、墨三家,到隋、唐以后,便以儒、佛、道为代表。这个观念,我要再三反复说明的理由,就是希望讲中国文化,不要偏废,更不要弄错方向。关于道家与道教的学术思想,它影响中国历史文化的巨大和悠久,实在源远流长,普遍深入每一部分。例如以中国的宗教与哲学而言,佛教经典及佛学内容的翻译,有许多名词、术语,以及注释与疏述,很多地方,都是借重道家学术思想的名辞和义理;当然,后来道家与道教,有很多是采纳融会佛教学理的学术思想,那也是不容否认的事实。至于儒家学术,以及侈谈玄之又玄的思致辨慧,更离不开道家思想,尤其是老子、庄子、列子的学问。其他如政治、军事、经济、社会、文学、艺术、工业、农事等等,无不与道教前身的道家学术思想有关。我们为了尽量简化来做大概的介绍,列举最重要,而且最普遍、最熟悉的事,莫如中华民族以及各地方所有的风俗习惯,尤其是过去的农业社会,渔猎社会,平原生活、海洋生活与高原生活,对于五候、六气、二十四节气的关系与重视,几乎与整个的生活打成一片,不可分离,这都由于传统道家学术思想的影响,直达三千年之久。其次,如过去民间岁时过年的伏腊、送灶、元旦、祭天地祖宗、正月初七的人日、初九的九皇诞、正月十五的上元节、春社的宴会、二月十二日的花朝、三月三日的上坟扫墓、五月端午的插菖蒲、饮雄黄酒、六月六日的晒曝、七月七的乞巧、七月十五的中元鬼节、八月十五的中秋、九月九的登高等等,不尽细说的风俗习惯,都由于道教思想所形成。若在一般民间迷信道教观念的习惯而言,几乎每一个月当中,便有大半时间,都在禁忌与信守之中,简直不敢错走一步。至于婚丧庆吊等与礼仪有关的习俗,无一不从道家的观念而来,但是,这些种种的习惯风俗,我们只要试读《礼记》与《荆楚岁时记》等书,便可知道其渊源久远,而且是儒、道本不分家的综合文化,我们因为生活在道家学术思想之中过的太久了,反而忘其所以,致使自己对于道家内容太过陌生,岂非有违常理。
至于讲到道家及道教与中国文化教育的密切关系,更为重要,我们都只知道中国过去教育的目的,大体是走儒家孔、孟思想的路线,为建立人伦道德,至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教育,所谓功名科第,仅是它的余事而已。然而因为后儒对于道、佛两教,素来便有视为异端的因袭观念,所以对于道家与道教在中国教育文化上的功劳,都是阴奉阳违,忘其所以。现在在这个阶段,总算还有若干前辈的长老,尚在人世,可以证明我的所说。所以我肯定地说一句话:中国过去的教育,与中国前辈读书人的知识分子,他由少年到一生的人格道德教育,大多都以儒家的思想做规范,以道家与道教的精神做基础,这是什么理由呢?这便是道教两本书的力量:(1)《文昌帝君阴骘文》。(2)《太上感应篇》。这两本书的内容,等于便是道家与道教的戒条,也就是中国文化教人为善去恶的教育范本,它以天道好还,福善祸淫的因果律做根据,列举许多做人做事、待人接物的条规,由做人做事而直达上天成仙的成果,都以此为标准。从汉、魏开始,经晋代抱朴子的提倡,一直流传到两三千年。它主张的道德,是着重在阴德的修养,所谓阴德,便是民间俗话所说的阴功积德;阴功,是不求人知,被人所不见,人所不知的善行,如明求人知,已非阴德了。由此思想观念的发展,过去认为科第功名的中取与否,除了文章学问以外,更重要的,便是靠为善去恶,阴功积德的结果。因此,很多世代书香的人家,尽管大门口贴着“僧道无缘”的标语,但在他们案头放着教导子孙家庭教育的范本,都摆有《文昌帝君阴骘文》与《太上感应篇》等书,如果一个立志上进,要读书求取科名的青年,不照这个规矩做去,虽然文章学问最好,也难以有求得科名的希望。甚之,进入考场以后,在那种阴森萧瑟的考棚中,阴风惨惨,鬼气森然的环境里,还有人大叫“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场语,如果自己做了亏心事,不但考试不能中取,甚之,暴毙在考棚中的传说,随时随地都有。从我们现代的眼光看来,可以是考棚中的卫生设备太差的所致,但在过去人格人伦的教育思想中,确为最重要的一环,相传所谓“救蚁得状元之中,埋蛇享宰相之荣”的思想,便由此而来。甚之,如宋代的大儒欧阳修,一生不信道、佛,当他出为主考官,在灯下阅卷的时候,也会很明显地浮上这个阴影,他看见在他前面站着一个隐隐约约穿古衣冠的朱衣人,便是主持对于密封录取考生命运的监临者;当他在巡视考场时,便有很轻松的当场即景诗说:“下笔春蚕食叶声。”但在录取考卷的时候,便有戒慎恐惧到非常神秘的诗句说:“文章千古无凭据,但愿朱衣暗点头。”这种精神与风气,在中国文化教育界中,一直延续到十九世纪末期为止,同时,各省、各府、各县,在在处处,都有文昌阁与魁星楼的建筑,它与东岳庙、城隍庙、三官大帝词庙等,巍然并峙。所谓榨握文昌帝君,从唐以后便兴盛风行,是专管文运的神道,魁星也是专管科第功名,赏善罚恶的文运之神;乃至由此普及到达戏剧方面,如过去的唱戏(包括京戏、地方戏等),当开锣上台以前,第一出场的,便是魁星,其次,才是跳加官,招财进宝。戏剧到了最后完场时,便是关公拖着偃月刀来净台,这样的一个戏剧文化思想,他是代表什么意义?大有文章,可以值得深长思也。关于《阴鸳文》与《太上感应篇》的内容太多,研究教育思想的人,不妨找来做一参考,以很客观的胸襟去读,对于中国文化,与世界道德教育的了解与重建,我想还是具有相当价值的,青年的同学们,不妨以极度的耐心去试试看。当然哦说的耐心,也是有意义的,否则,你也许不肯卒读,大起反感,过去读书人用的日常“功过格”,便是根据这两本书的精神而来。
在此附带说明中国文化对于人伦道德的基本哲学,彻始彻终,都建立在因果报应的观念上。无论儒家与道家,毕竟没有离开这个范围,只有程度的深浅而已。儒家的思想中,成分比较轻,道家的思想中,成分很重,后来加进佛家的思想,更特别注重三世因果的信念,所以在人生道德修养的方面,便与儒、道思想,不谋而合,很容易互相辅掖并行了。但在隋。唐以后,直到现在关于佛家的三世因果观念,与传统道家的因果观念,始终是互相冲突,大多都在半信半疑的概念中存在着,这是什么理由呢?因为儒、道的思想,都是根据《易经》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与“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的传统而来,所以形成的因果观念,是讲究祖先、父母、子孙宗族血统的三世因果报应。佛家的三世因果观念,是从个人做基点,形成前生、今世、后身的三世因果从祖孙父子的宗族三世而论因果,有时容或可据,使人易信,从生前身后而言因果,更加使人茫然,不易相信。但无论属于道、佛两家的那种观念,在汉初,已有司马迁在《伯夷列传》中,提出部分的怀疑论,他对于道家所说“天道福善祸淫”的理论,有疑问,然而他在别的传记中,义很肯定地相信。王充著《论衡入在他的思想体系里,也否认命定的因果观念,但同样地,他又主张人生应当为善的思想,这个有关东方道德教育的专门学问,牵涉太广,只在此略一提出,以供注意。现在所要借此做说明的,便是关于《阴骘文》与《太上感应篇》等的思想渊源,以及隋、唐以后,道、佛两家因果报应观念的汇流,因此而形成中国民间上下,国民道德观念的思想背景而已。
复次,道家与道教,从魏、晋开始,到唐、宋以后,它与中国文学的因缘,正像佛学与禅宗一样,都与文学结有不解之缘的,如果勉强地以时代来分界限,魏、晋的文学,含有道家的成分比较多,无论为诗歌与散文,都是如此。唐人的文学,道、佛两家的气息并重,尤其以唐诗是如此,至于唐人的笔记小说中,却以道家的成分为多。宋人的文学,似乎比较偏向于禅,无论诗词与散文,大体都有这个情况。元代的戏曲、小说等等,佛学成分多于道家,明、清以来,才慢慢走上融混的路道。为了讲这样一个严肃的课题,最后要使大家轻松一些,我们不妨举出唐人诗中一些有关道家与道教的材料,使人读后多少可以沾些仙人气息的意境。唐代的名士才子中,例如李商隐有名的一首《无题》律诗,便可处处见到他含有道家的情绪,“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薰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莲山一万重。”又如他的《锦瑟》一律,“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偶然。”他所用的刘郎、蓬山、庄生梦蝴蝶、望帝托杜鹃、沧海珠泪、蓝田暖玉等等,无一不是与道家、道教有关的典故,无此修养,无此意境,无此感情,便做不出这种诗境,这比较王维的具有道家意境的诗,“积雨空林烟火迟,蒸艹梨炊黍饷东囗,漠漠水田飞白鸳,阴阴夏木啭黄鹂。山中习静观朝模,松下清斋折露葵。野老与人争席罢,海鸥何事更相疑。”各是别有一番风味的。至于唐代名僧、道士的诗,好的作品,也非常的多,因为一般限于诗体的成见与偏见,便轻易地忽略过去,道士的诗,例如:“因买丹砂下白云,鹿裘唯惹九衢尘。不如将耳入山去,万是千非愁杀人。”“佛前香印废晨烧,金锡当门照寂寥。童子不知师病因,报风吹折好芭蕉。”“似鹤如云一个身,不忧家国不忧贫。拟将枕上日高卧,卖与世间荣贵人。”“帆力劈开沧海浪,马蹄踏破乱山青。浮名浮利浓于酒,醉得人心死不醒。”等等,都是惑乱人生中,偶然一服的清凉镇定剂,大可有助于修养。至若唐人笔记小说中的裴航遇仙,云英滴嫁的仙人艳迹,平添后世许多神仙眷属的幻想与佳话,那都是道家与道教给予中国文学的生命活力,并无颓唐、衰愁、灰色的情调。宋代名诗人,如苏东坡、王安石、黄山谷等人的作品,更与道、佛思想不能分离,苏东坡的名词,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时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蝉娟。”以及“鸟噪猿呼昼闭门,寂寥谁识古皇尊?青牛久已辞辕轭,白鹤时来访子孙。”等句,不一而足,如要研究道家思想与中国文学,此中大有文章,也不可放过。
《禅与道概论》后语
杨管北
距今十二年前,吾在德国途中,因突患心脏冠状闭塞症,转道返国,息影山居,摒绝妄想,浮云世事,日以读书自遣。浏览既多,理有不明于心者益众,乃复涉猎宗教之学,而读佛经。然佛学难通,尤甚于世典。不但翻译辞章之体裁有异,名相与内义尤加隔碍。后国友人之介,得识南师怀瑾先生,晤谈片时,如有所契。从此每周星期六下午,敦请先生莅临舍间,讲授佛学及修证心要,祁寒风雨无间,逾十余寒暑。初由一般佛学而渐及各宗大要,乃至显教密教,禅宗道家,无不圆融普摄,一一加以开示。先生每又随机设教,履加接引,使余得窥心宗,了知本来,原甚平易。复以禅门宗风,将歇于世,乃允所请,常于每年春初,举行禅七法会,亲与敬信者,躬行禅寂,由此获益而知方者,颇不乏人。
吾年痴长先生十余岁,人或疑其何以执事之恭、诚信之笃,吾每举韩文公师说,与儒家事师仪礼为对。况释迦弟子,如大迦叶、须菩提等辈,莫不年长于文佛,先哲风规,垂范后昆,为学为道,先须自去增上慢心,犹恐自有惭德。况吾从先生十余年,执经寻讨三教问学,瞻之在前,忽焉在后,久而敬之,因非偶然。然先生谦抑自牧,与吾辈交,虽有法乳之惠,而平素惟以友道自处,逊不为师,此犹久而敬之,亦理所固然。先生学问知识之渊博,实不愧为当代通人,此皆有识者所共仰。吾每请其为浩漫无涯之佛学,作一条贯通论,又为中国上下五千年文化学术之源流,作有系统之论述,终因世缘尘累,未遂所愿。今春去秋,先生应刘白如兄之邀,在政大教育研究所,讲演佛道两家与中国文化。又经《大华晚报》披露一部分讲辞。读者咸欲竟其全文,乃发。心随喜,为之经募印送三千册,用以宏扬中国文化与佛法之胜缘。以吾从先生游久,先生道业思想之端绪,略可概窥一二,本书所述佛道两教学术内容,仅其平生所学,少分之绪论,诚未足以尽其所蕴。然其正学术之视听,敦思维于正道,淑世利人之情,跃然纸上,故敢不揣鄙陋,特为拈出要点,俾知其涯岸。
时际浊世,佛学思潮,虽日益扩展,然说理者日众,修证者愈少。学者不趋于时尚而视为哲学思想之研究,即随欧美后期佛学家路线,从事梵文、巴利文之考证,以为治佛学之正途。孰知五印梵文,今昔大有异趣,不但方言音译与内义变迁甚远,而求证吾国千余年译本之梵荚,荡然无存,据今疑古,漠视中国佛学之价值,殊有未当。后世巴利文之佛学典籍,大多为南传小乘经典,时代悬隔,传写错讹,虽可资为参考,未必足为证据。况佛法重在行持实证,佛经所说理趣,皆为求证一大事因缘之津梁,如理事分途,使文解义,徒成慧业,则失佛法之宗旨。今先生讲述佛学部分,深入浅出,随机设教,侧重真修实证之要,抽绎佛学要领,汇归心地法门,志在作初学之梯航,为入道之门径。至于属辞比事,语含妙旨,惟在读者好学深思,自可明其大要。
所讲道家部分,追朔中国文化学术思想之源流,别有见地多不同于俗见。如其反复述说《易经》学系与《书经》学系来源之异同。指陈春秋、战国时代,先秦诸子学术思想,各因方域语文之有别,由于先民氏族传统思想,与历史地理环境之差异。明扬隐士思想与方士学术为道家文化思想之渊源。皆发人所未发,阐释前古沉沦隐晦,开启后学之正思。若失丹道妙诀之明旨,阴阳术数与天地物理之阃奥,恐囿于习见者大笑而却走,惟略发端倪而已。惟所憾者,本书所述,因限于时间,未详其要,犹未尽餍吾人所望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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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以此功德,庄严佛净土。
- 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
- 若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
- 尽此一报身,同生极乐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