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敦煌本《六祖坛经》中“无相戒”的考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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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六祖坛经》敦煌本开头第一句话是:
慧能大师于大梵寺讲堂中,升高座,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授无相戒。
是说慧能向信众讲《摩诃般若经》的一切皆空和中道的思想,并且向信徒授“无相戒”。这两部分是构成《坛经》主体部分的最重要的内容。
何为无相戒?慧能向信众传授无相戒的用意是什么?无相戒在慧能禅法中占有怎样的地位?在《坛经》最早的集录者法海的名字前面加上“兼受无相戒”是什么意思?本文主要依据敦煌本《六祖坛经》及有关资料对此进行探讨,提出自己的看法,以向诸位请教。
一、所谓“无相”
慧能在大梵寺向韶州刺史、地方官员、儒者士大夫及僧尼道俗信众说法的主要内容是:人人皆有与佛一样的本性,皆有成佛的可能;提出以“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从而寄坐禅于自然无为和日常生活之中,并且强调自修自悟,“自成佛道”。这主要是通过讲解《摩诃般若经》和授无相戒、传授禅法来加以表述的。
《坛经》敦煌本中多次提到“无相”,有13次,包括:无相戒、无相三归依戒、无相忏悔、无相偈、无相为体、为相无相、无相颂、有相无相对等。
那么,佛教中所讲的无相具有怎样的含义呢?让我们首先对此进行考察。
无相是大乘佛教常用的一个概念,与“有相”相对。在大乘般若类经典中,无相是“空”的异名,认为既然一切事物是在一定因缘条件下形成的,便空幻无实;空是一切事物的普遍性的本质,虽体现于具体的万物,然而它本身却是没有形象,没有聚散与生灭,超越于一切万有之上,并且难以用文字表达。例如解释《摩诃般若经》的《大智度论》卷一说:
空则是相无相、无作相、无生灭相、无行之相,常不生,如性相、寂灭相等。
卷十八说:
观一切法不合、不散、无色、无形、无对、无示、无说,一相,所谓无相。
另外,《摩诃般若经》卷十四〈佛母品〉根据五阴(色受想行识)皆空,众生之心“自相空”不可见,也说“众生心是无相” 。既然世界上一切皆空,空即一切,在逻辑上便自然地赋予它世界本体、本原的含义,因而在不少大乘佛典把它与所谓“诸法实相”、“如如”(真如)、“法性”、“涅槃”等概念通用。
在大乘佛教的形成和发展中,论述世界本体、支配众生善恶的行为与达到最后解脱的内在依据的心识学说占有重要地位。大体说来,心识学说从六识发展到八识,经过《华严经》、《大涅槃经》、《胜鬘经》、《楞伽经》和其它大量唯识经典,逐渐将作为思虑作用的心与作为具有世界本体、本原意义的真如、实相、如来藏、法性、佛性等概念会通,在不少场合,“心”也等同于真如佛性,认为它具有清净、空寂的特性。编译于南北朝时,而传为梁真谛译的《大乘起信论》提出众生有两种心:一是作为心之体的“真如之心”,一是心的功能和作用的“生灭之心”,二者“非一非异”,名为阿梨耶识,“能摄一切法,生一切法”。实际是说前者通过后者体现作为世界本体、本原的功能。真如空寂无相,心也空寂无相,“心不见心,无相可得”;虽然无相,却又显现宇宙万有,所谓“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种种法灭”。 上述这种心识思想,是中国禅宗的重要理论基础之一。慧能虽不识字,然而他有长期在寺院生活的经历和个人的宗教体验,对此也相当了解。
从《坛经》敦煌本所载慧能授无相戒时用的语言来看,他受中国内地最通行的大乘戒律《梵网经》影响最大。《梵网经》,也称《菩萨戒经》,二卷,后秦鸠摩罗什译。据僧肇序,此仅是原经的一品,“专明菩萨行地”,全称《梵网经卢舍那佛说菩萨心地戒品》。此经主要内容是讲大乘修行者应当遵守的十重戒、四十八轻戒,然而上卷和下卷的前面有相当的篇幅是讲述大乘心识思想的。经文宣说“莲华台藏世界卢舍那佛所说心地法门”,菩萨成佛要经历四十个阶次,即在修持“十发趣心”、“十长养心”、“十金刚心”之后,进入“十地”,最后才能成就佛的果位。其中所讲十金刚心的第八是“无相心”,所谓:“妄想解脱,照般若波罗蜜无二,一切结业三世法,如如一谛,而行于无生空,自知得成佛。一切佛是我等师,一切贤圣是我同学,皆同无生空故。”是谓在这一阶次,能够体悟世界一切皆空寂无相,众生与佛地位平等的道理。
总之,从上述可知,大乘佛教所说的“无相”一般具有两个意义:一是“诸法性空”的另一种表述,无相即一相,即空,也就是实相;二是指本体、本原和兼有本性、自心意识意义的法性、佛性、心等概念的基本特性,在有的场合也将它们概称为“无相”。
这两种用例在《坛经》敦煌本中皆可找到,然而在更多的场合是用来描述心性,乃至作为心性的代称。五祖弘忍召集弟子吩咐:“自取本性般若之智,各作一偈”,提出凡作偈符合他意者将继承他的地位,传授给祖传袈裟。神秀先作偈,弘忍虽表面赞赏,但实际认为仍未“见性”。然而此偈在《坛经》中被称为“心偈”、“呈心偈”,也称“无相偈”。在这里,以“无相”代替“心”。又,慧能讲述自己的禅法是“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住为本”。这里的“无相”是指自己的心识与空(真如实相)契合的精神状态,所谓“于相而离相”,“外离一切相,是无相。但能离相,性体清净,是以无相为体”。后面对“坐禅”的解释中所说“外离相曰禅”,也是指使心契合无相的状态。慧能带领信众“无相忏悔”,是作“自性”忏悔,“前念后念及今念,念念不被愚迷染,从前恶行一时除,自性若除即是忏……”,“忏者,终身不作;悔者,知于前非”。在这里,因自性无相,于是以无相作为自性的代称。下面称归依“自性三宝”为“无相三归依戒”,也是以无相代替自性。《坛经》中载有慧能所作的两首《无相颂》,前一首也称《灭罪颂》,是劝信众通过“各自性中真忏悔”而达到灭罪的目的;后一首是教信众学习顿教法,领悟“菩提本清净,起心即是妄”,提倡修行解脱不离世间。这两首偈皆讲心的忏悔、灭罪和觉悟的。然而在《坛经》中也有以“无相”作空的解释的。例如慧能在临死前对弟子讲授“三科法门”(五阴、十八界、十二入)和“三十六对”(三十六对相对应的概念),其中“有相无相对”中的“无相”,自然是相当于空的概念。
那么,对于“无相戒”又该作何等解释呢?
二、何为“无相戒”
从《坛经》敦煌本的总体内容来看,慧能向信众授无相戒的主要用意是为了让他们确信自性与佛无别,建立自修自悟的信心。
首先让我们从“戒”本身谈起。
在中国佛教发展史上,世人受戒出家成为僧尼的现象虽然应当说随着佛教传入已经出现,但能够大体上按戒律出家却是肇始于佛教开始在社会上流行的三国时代,直到南北朝时才形成比较完备的授戒制度和仪规。然而当时南北方依据的戒律不统一,大体说来,北方河淮一带通行《四分律》,关中一带通行《摩诃僧祇律》,南方盛行《十诵律》,皆属小乘戒律,同时盛行的大乘戒是《梵网经》。到唐代以后,最盛行的戒律是《四分律》,大乘戒仍主要是《梵网经》。南山律宗创始人道宣(596-667)所撰《四分律删繁补阙行事钞》、《戒本疏》、《羯磨疏》等,把以《四分律》为中心的律学纳入大乘佛教体系之中,提出系统的律学理论,成为中国佛教正统的律学。
道宣的律学,主张将戒律的防非止恶(止持戒)与律己行善(作持戒)两个部分密切结合起来,并且将大乘佛教的重视个人心性修养的心识思想纳入他的戒学理论。他把戒分为四科:戒法,指一切戒律;戒体,谓信徒参加受戒仪式“纳圣法(按:戒法)于心胸”,实即受戒者对戒师所授戒条心领神会并通过发誓终生守戒,在心中形成的持戒意念和决心;戒行,遵守戒规的行为、语言;戒相,各种具体戒条,比如五戒、十戒、具足戒(按照《四分律》,僧250戒,尼348戒),也指持这些戒的具体表现。 按照这种理论,一个人通过参加受戒仪式可以接受有具体戒条规定的戒相――五戒、十戒或具足戒,并在心中形成没有形象的难以用语言表述的戒体--持戒意念和决心。
考察《坛经》敦煌本所描述的授“无相戒”,包括四项内容:
引导信众认识(“见”)并归依自身“自性”本有的法身、化身、报身“三身佛”;
无相“自性”忏悔;
无相三归依戒,“归依自性三宝”――“自性”本有的佛、法、僧。
在行文中看不出是授的是五戒、十戒还是具足戒,也看不出授的是梵网菩萨戒——十重戒、四十八轻戒,因为没有任何传授具体戒相的记述,只是引导信众认识并归依“自性”所本有的三身佛,要求他们“自身自性自度”,自性忏悔,“归依自性三宝”(具体内容详后),实际是通过这一过程引导他们领悟自心本具佛性,确立自修自悟的信心。
因此,可以认为,“无相戒”是慧能自创的为僧俗弟子传授的戒法,不具备戒相,没有任何具体的戒条作制约。所谓授无相戒,就是引导信众体悟佛在自身心中,领纳以自性(佛性、本心)作为戒体的授戒仪式。既然以自性(佛性)为戒体,便可以将戒、定、慧三学解释为皆源自自性,将三者融为一体,如《坛经》后面所说:“心地无非自性戒,心地无乱自性定,心地无痴自性慧”,“得悟自性,亦不立戒定慧”。
然而如果说慧能没有利用任何已有的佛典资料,也是不符合事实的。《坛经》敦煌本记载慧能在说法中两次引证《菩萨戒经》(即《梵网经》)曰:
戒,本源自性清净。
各种本子的《坛经》皆把句首的“戒”误写作“我”字,作:“我本源自性清净。”据核查,原语出自《梵网经》的卷下,全句是:
吾今当为此大众重说〈无尽藏戒品〉。是一切众生戒,本源自性清净。
在此句的前面,还有一段话,是说释迦牟尼佛从卢舍那佛(报身佛)的“莲花藏世界”受传“心地法门”回归人间世界,向一切众生宣说此心地法门。加上这段经文,全文是:
为此地上一切众生、凡夫、痴暗之人,说我本卢舍那佛心地中,初发心中常所诵一戒:光明金刚宝戒,是一切佛本源,一切菩萨本源,佛性种子。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一切意识色心,皆入佛性戒中。当当常有因故,当当常住法身。如是十波罗提木叉,出于世界。是法戒,是三世一切众生顶戴受持。吾今当为此大众重说〈十无尽藏戒品〉,是一切众生戒,本源自性清净。
引文中的“十波罗提木叉”,就是在这段后面所载的大乘十重戒,包括杀戒、盗戒、淫戒、妄语戒、酤酒戒等十戒。“十无尽藏”意为十种蕴含无尽功德的法门(藏,原意为仓库),被认为是菩萨应当修持的十个科目,其中有一科是〈戒藏〉 。以上引文的大意是:释迦牟尼佛向一切众生传授大乘修行者应当修持什么“心地”法门才能成佛,其中有一法门是戒;此戒为“光明金刚宝戒”,也就是“佛性戒”,相当于“佛性种子”,是一切佛、菩萨的本源,是一切众生都应当受持的戒。既然此戒源自“卢舍那佛心地”,以佛性为体,自然“本源自性清净”。此后的经文是对戒作进一步的解释,接着是十重戒的规定。
慧能在大梵寺向信众讲般若波罗蜜法和授无相戒的过程中,虽先后两次引述《梵网经》中的“戒,本源自性清净”,而没有引述其中的十重戒和四十八轻戒的条文(戒相),是着重强调戒的本源是清净的佛性,“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引导信众受持以佛性为戒体的无相戒,以体悟佛在自性,通过“识心见性”而成佛。
总之,慧能称自己所授之戒是无相戒,不外乎有两个原因:一是表示此戒是源自“卢舍那佛心地”的“佛性戒”、“心地戒”,而佛性、心是无相的;二是授戒时仅宣示、传授象征佛性的戒体,而不传授包括十重戒、四十八轻戒等具体戒条在内的“戒相”,所以称为无相戒。
据现存资料考察,早在禅宗北宗已经授过与此相近似的“持心戒”、“菩萨戒”。敦煌禅籍中的北宗文献《大乘无生方便门》(S2503)的开头部分有一段记述引导修行者进入坐禅程序的文字,大意是:禅堂的和尚(简称“和”,当是后来被称为“堂头和尚”者)命修行禅僧首先下跪合掌,发“四弘誓愿”,然后请十方三世诸佛菩萨,教受三归依,问答五项能与不能(不同于五戒,而内容接近三聚净戒) ,各自忏悔。然后这位和尚对禅僧说:
汝等忏悔竟,三业清净如净琉璃,内外明彻,堪受净戒。菩萨戒,是持心戒,以佛性为戒性。心瞥起,即违佛性,是破菩萨戒;护持心不起,即顺佛性,是持菩萨戒。(原文有注:“三说”)
接着,他命禅僧各自“结跏趺坐”,即坐禅。
这位和尚告诉禅僧,他们受持的是“净戒”、“菩萨戒”、“持心戒”,是以佛性为戒体(按:“性,体也”;戒体也称戒性)的,如果在修行中不能控制自己的心识活动(“心瞥起”),就是与空寂的佛性相违背,也就是违犯菩萨戒;相反,如果做到“心不起”,也就是“持菩萨戒”。这样,便把坐禅观心看净与持戒结合在一起了。
慧能的无相戒与北宗强调的“持心戒”、“菩萨戒”虽然十分相近,然而也有很大不同:(一)授戒过程没有向受戒者提出能否受持的具体事项;(二)在授戒后没有引导受戒者立即进入坐禅的程序,也没有说在坐禅中“心瞥起”(心志分散,产生杂念烦恼)是破戒;“护持心不起”是持戒,而只是笼统地强调“心地无非自性戒”,并将戒、定、慧的原点与终点皆统一到“自性”上。因此,北宗虽可以说“以佛性为戒性(戒体)”,然而因为有五项具体要求并且特别提出在坐禅过程中对心境的具体制约,就不能说是“无相戒”。
三、授无相戒的程序、内容及其意义
如前所述,慧能的无相戒是强调以佛性为戒体、本源的大乘菩萨戒,亦即所谓的“佛性戒”。慧能不是简单地把以往的“佛性戒”接受下来,而是有显著的发展,主要是把它与传统的“四弘誓愿”、“忏悔”、“三归依”融为一体,并且借助向众生授戒的形式,宣传众生皆有佛性,皆可自修自悟。
慧能传授无相戒包括以下四项程序和内容:
(一)归依自身三身佛――佛在自身、自性
在授无相戒之始,慧能带领信徒三唱:
于自色身归依清净法身佛,于自色身归依千百亿化身佛,于自色身归依当身圆满报身佛。
色身就是人们现实的身体。慧能认为佛经中的法、报、应三身佛,不在人的身体之外,而是在人们自身心中。认为人人生来具有一种能够导致觉悟的内在属性,称之为“自在法性”或“自性”、“本觉性”(佛性),它就是佛的清净法身。慧能对化身、报身的解释虽有含混之处,但从大意来看,是说若心不思虑时,自性就表现为“空寂”状态;若有思虑,或念善,或念恶,这种功能就是化身。如果念善,就有好的报应,此为报身。所谓“归依”,就是归依自心所具有的法、报、应三身佛,而不是自己的肉体(色身)。
他说:“自悟自修,即名归依也。”他实际是说:如果坚信自己本具佛性,自己与佛本无差别,这就做到了归依自身三身佛。
(二)四弘誓愿――自修自悟,自我解脱
“四弘誓愿”是“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边誓愿断,法门无边誓愿学,无上佛道誓愿成”,原是大乘佛教修行者、菩萨为表示“上求菩提,下化众生”而发的誓愿。对此,慧能作了新的解释:
众生无边誓愿度,不是慧能度。善知识,心中众生,各于自身自性自度。何名自性自度?自色身中,邪见烦恼,愚痴迷妄,自有本觉性。只本觉性,将正见度。既悟正见般若之智,除却愚痴迷妄,众生各各自度。
参考宋代慧昕本《坛经》,“心中众生”实际是指众生心中的种种“邪迷”、“诳妄”、“不善”等心念。慧能告诉信众,众生本有佛(本性、本觉性)性,只要领悟般若智慧,断除世俗情欲和见解,就可以自己摆脱生死烦恼,自己达到觉悟解脱的彼岸。
慧能把其它三愿解释成:“自心除虚妄”;“学无上正法”;“常下心行,恭敬一切,远离迷执,觉智生般若,除却迷妄,即自悟佛道成,行誓愿力”。可以简单地解释为自修,自学,自悟成佛。
(三)无相忏悔――自性断恶
所谓“无相忏悔”,是要信徒对自己通过身、语、意三业所犯下的罪过,从内心真正地忏悔,永不再犯。慧能引导信众进行这种无相忏悔,既不需要普请礼赞十方诸佛菩萨、诵经念咒等法会仪式,也不要求在佛像或众僧前“发露忏悔”,或念忏悔文,只是要求忏悔者“前念后念及今念,念念不被愚迷染”,从自心断除一切导致恶行的各种矫诳、嫉妒等“杂心”。大概因为进行这种忏悔强调心性(“自性忏”),不要求以语言或文字表露自己具体的罪过,所以称为“无相忏悔”。
(四)无相三归依戒――归依自性三宝
信徒入教要受三归依戒,有些忏法仪式的最后有唱三归依的项目。传统的“三归依戒”是讲归依自身以外的佛、法、僧三宝。慧能讲的是“无相”的三归依戒,是授无相戒的组成部分。请看他的解释:
佛者,觉也;法者,正也;僧者,净也。自身归依觉,邪迷不生,少欲知足,离财离色,名两足尊(按,指佛)。自心归依正,念念无邪故,即无爱著,以无爱著,名离欲尊(按,指法)。自心归依净,一切尘劳妄念虽在自性,自性不染著,名众中尊(按,指僧)。
佛既然是“觉”义,那么自心断除“邪迷”,做到少欲知足,不贪求钱财,自心就是佛;法意为“正”(正道、真理),那么自心断除一切“爱著”,“念念无邪”,自心便是法;僧便是“净”(清净),那么自性不受贪爱妄念污染,永远保持清净,自心便是僧。这样一来,便把自心归依佛、法、僧的对外的信仰,改变为对自己心性(佛性)的信仰。《坛经》向人们明确地表示:“经中只言归依佛,不言归依他佛;自性不归,无所依处。”强调归依自性也就是归依佛。
佛教所讲的戒,是指僧俗信徒应当遵守的戒规,用以防非止恶,维护教团正常活动,协调教团内外关系。慧能的无相戒既不是向在家信众授五戒、八戒,也不是向出家僧尼授十戒、具足戒(比丘二百五十戒、比丘尼三百四十八戒),也不是向僧俗信众授梵网菩萨戒(十重戒、四十八轻戒),而只是向僧俗信众传授(实际是引导他们体认)戒体的一种独特戒法;强调自性(或称之为本心、佛性)是戒体,是戒的清净本源;佛、法、僧三宝在每个人的自性之中;以此劝导信众坚定主观信仰,自修自悟。如此传授无相戒,构成了慧能禅法的重要特色。
然而慧能的无相戒的名称和意义到后世逐渐被人忽略。宋代惠昕本《坛经》虽开头载有“授无相戒”的提法,但将相当敦煌本的归依自性三身佛的段落,移至授无相三归依的后面,并删去“总须自体,与授无相戒”的提法,而在此处增加“传自性五分(按:戒、定、慧、解脱、解脱知见)法身香”的内容。到元代以后最通行的宗宝改编本《坛经》,甚至没有“无相戒”的提法,在说摩诃般若波罗蜜法及讲授坐禅之后才是传自性五分法身香、无相忏悔、四弘誓愿、无相三归依、归依自性三身佛。看来人们对慧能当初强调“无相戒”的用意已经不太了解了。
四、关于《坛经》编录者法海名前“兼受无相戒”的解读
从敦煌遗书中发现的《六祖坛经》敦煌本(S5475号)、敦煌博物馆本(○77号)及原旅顺博物馆本残存首页照片(日本龙谷大学西域出土佛典研究班1989年刊《旧关东厅博物馆所藏大谷探险队将来文书目录》图版),在题目“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按:或作‘波’字)若波罗蜜经六祖慧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之后,紧接着写有“兼受无相”,下面空三、四格,书写“戒弘法弟子法海集记”。
本人校写的《敦煌新本?六祖坛经》 参照以往国内外校本的常用做法,将题目校写为“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慧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然后将署名校写为“兼受无相戒弘法弟子法海集记”。近年来国内外对此另有新的校法。
实际上根据敦煌本《六祖坛经》的内容可以清楚地看到,慧能是非常重视自己向信众传授无相戒的,引导信众受无相戒,便可使信众了解并信奉自己创立的禅宗南宗。为什么呢?
如果归依自身“自性”的三身佛,便建立佛在自性、即心是佛的信念,便把向外的归依改为向内自性的归依,这样对于禅宗标榜的“以心传心”、强调“识心见性”等宗旨便很容易接受;
接受对四弘誓愿的解释,确立“自性自度”的信念,便自然会接受禅宗提倡的自修自悟,“自成佛道”的主张;
接受无相忏悔,不采取具备特定仪式的礼佛忏悔做法,而只重视在内心断除迷妄、烦恼、杂念,便容易接受禅宗的简单易行的修行方法;
接受无相三归依戒,把向外在的佛、法、僧“三宝”的归依,改为向“自性三宝”的归依,不仅佛在自性,佛法(经律论、戒定慧)、僧也在自性,便能够接受禅宗的重在“见性”,不重读经、坐禅、修功德等等固定程式的做法。《坛经》说:“从今已后,称佛为师,更不归依余邪迷外道”,强调的是归依自性、本心、佛性,可以解读为从此归依慧能的禅宗,而不再归依其他宗派。
正因为如此,法海在集录的《六祖坛经》的题目之下,不仅署上自己是慧能的“弘法弟子”,而且在前面还特别加上“兼受无相戒”五个字。为什么有一“兼”字?出家人受十戒为沙弥、沙弥尼,受具足戒后才可为正式僧尼。法海既然在受无相戒以前已经受过具足戒,为表示自己是慧能禅宗的弟子,便在名字前加上“兼”受无相戒。
综上所述,慧能的无相戒是以自性为戒体,不传授具体的戒相(戒规),旨在引导信众建立自修自悟的信心,而自愿接受无相戒,这也就意味着对禅宗南宗的归依。
2001年7月10日于北京华威西里自宅
《六祖坛经》标题为“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兼受无相戒”,署名为“弘法弟子法海集记”;日本石井修道《惠昕本〈六祖坛经〉的研究――定本的试作与敦煌本的对照》(1980年《驹泽大学佛教学部论集》第11号)校本题目、署名与此同。邓文宽校注,台北如闻出版社出版《大梵寺佛音——敦煌莫高窟〈坛经〉读本》以“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般若波罗蜜经”为正题,以“六祖惠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兼授无相戒”为副题,而以“弘法弟子法海集记”为编者题名。1998年与荣新江合校,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敦博本禅籍录校》所载校注也持这种主张。周绍良编著,文物出版社1997年出版《敦煌写本坛经原本》中的〈敦煌写本《坛经》原本录文〉,是以敦煌博物馆藏本为底本,校之以其它敦煌写本作成的,采纳邓文宽的见解,将题目校写为“南宗顿教最上大乘摩诃波(般)若波罗蜜经六祖惠(慧)能大师于韶州大梵寺施法坛经一卷兼受(授)无相〔戒〕”,然而在“戒弘法弟子法海集记”前加上〔受无相〕三字,成“〔受无相〕戒弘法弟子法海集记”。理由是根据敦煌写本“一般习惯,对于熟悉用字、用词,乃至短句,常用空格形式,省去重复之字”,因此在这里校补“戒受无相”四字,当然另一个理由是参照了上述现存种种敦煌本的书写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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